穿過死亡的幽谷(22)不死了 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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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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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不死了,走著瞧吧!

1960年10月10日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天。

這天,我突然發現我口袋裏的錢被人偷走了!這筆錢是我在中川省吃儉用積攢的一點錢和回重慶後東奔西走收回的公債券現金,共一百元,放在衣服的內包裏,準備應急用的。肯定是昨夜同室的一個旅客(小偷),趁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時偷走了我的錢。

那可是我的救命錢啊!

我頓時覺得走投無路。以前有句老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如果在「舊社會」,我在外面闖蕩十五年,總有幾個朋友可以投奔,至少找碗飯吃或借點錢沒問題,實在不行還可以投奔「同鄉會」,或者找某個民間社團去「告個幫」。(「告個幫」是我們北方話,指人到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去求人。)

可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裏,黨統治著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根本不允許有任何獨立的民間社會團體存在,整個社會,鐵板一塊。全國、全社會每一個角落都有黨統治的組織,密密麻麻,佈滿黨的神經、血管。完全沒有個人生存的空間。這個政權一旦作惡,全國每一個角落都要震動,沒有哪個地方逃得脫災難。

更可怕的是,在這個社會裏,一旦你被定為「階級敵人」,你就成了「人民公敵」,或者說成了「瘟神」,任何人,包括親戚朋友,都要躲著你,都必須同你「劃清界線」,否則就要受處罰。(我們學校有個叫周××的女同志,在我被打成右派後借給我20元錢,結果就受了處分)我經歷了「新」、「舊」兩個社會,比較一下,共產黨統治比國民黨厲害得多、嚴酷得多。國民黨時代茶館裏貼著「莫談國事」,但私下總可以談,家裏總可以談。共產黨毛澤東時代,夫妻之間都不敢說,都要「劃清界線」。解放前,我們老家的人活不下去了,可以闖關東,可以逃難,解放後,「戶口」、「糧食關係」,劃地為牢,讓人寸步難行,災難一來,只有活活餓死。

我坐在一條馬路上的角落裏,六神無主,渾身癱軟,怎麼辦?僅有的一條回山東老家的路也斷了,真真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為什麼老天爺這樣殘酷無情的折磨我呀!我想到從小跟著共產黨,為共產黨拼命流血;我想到自己僅僅是提了點意見,竟被整得家破人亡,落到這般地步;我想到這個不講親情、友情、人情,只講「階級鬥爭」只講「鎮壓專政」的社會……我焦急、悲傷、痛苦、憤慨之極!

我完全絕望了,我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個時候,正是中午12點鐘,我橫下一條心,臨死前要吃頓飽飯,幸虧我另一個口袋裏還有30多元零錢。(當時飯館只有中午那會兒才開門營業)

我排了兩次輪子(因為飯館都限量賣飯),在兩個地方買了六兩大餅,一個饅頭,四兩米飯,全部吞下肚子裏去。隨後,我沿著漢渝路向江邊走去,準備在那兒跳江自殺。

到了江邊,我選好了一個地方坐下。此時秋風習習,落葉飄零,江水滾滾。我掏出香煙一支接一支地吸,一邊不斷地望著天空,長籲短歎。

此刻我思想極度混亂,過去的一切閃電般在我頭腦裏混亂不堪地閃過:從我兩歲死了母親,祖母把我撫養長大……從參軍跟著共產黨南征北戰……從我過去美好的小家庭、妻子女兒……從殘酷的現實到生與死的比較……

大半盒香煙快吸完時,一個新的念頭在我頭腦裏慢慢出現,並漸漸地停下來:要想死為什麼不早死呢?死,也應該在剛被打成右派時呀,那麼多苦難、那麼多非人的折磨都受過來了,現在去死,太不值得。於是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我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這個根本信念上來,我又想到「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古訓……

我猛地站起來,不死了,走著瞧吧!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了老保姆家,收拾我的東西。老保姆知道我不得不回山東後,哭了起來,我也含著淚說,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請她不要為我擔心。

這次同她分別,竟成了永別!

10月11日,我去買火車票,幸虧我是殘廢軍人,用了16.7元的半票價買了一張到山東省高密縣的通票。

第二天早上8點20分,我登車離開了重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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