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574)

第四部第十五卷
維克多.雨果(VictorHu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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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吸墨紙,洩密紙(3)

  冉阿讓打了個趔趄,吸墨紙也跌落了,他癱倒在碗櫥旁的破舊圍椅裡,低垂著腦袋,眼神沮喪,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對自己說,這已經是明擺著的了,在這世界上,從此不會再見到陽光了,那肯定是珂賽特寫給某人的了。他聽到他的靈魂,暴跳如雷,又在黑暗中哀號怒吼。你去把落在獅子籠裡的愛犬奪回來吧!

  可怪又可歎的是,這時馬呂斯還沒有收到珂賽特的信,偶然的機緣卻把信中消息在馬呂斯知道以前,便陰錯陽差地洩露給了冉阿讓。

  冉阿讓直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在考驗面前摔過交。他經受過可怕的試探,受盡了逆境的折磨,法律的迫害,社會的無情遺棄,命運的殘暴,都曾以他為目標,向他圍攻過,他卻從不曾倒退或屈服。在必要時,他也接受過窮凶極惡的暴行,他犧牲過他已恢復的人身不可侵犯性,放棄過他的自由,冒過殺頭的危險,喪失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成了一個刻苦自勵、與世無爭的人,以致有時人們認為他和殉教者一樣無私無我。他的良心,在經受種種苦難的千磨百煉以後好像已是無懈可擊的了,可是,如果有誰洞察他的心靈深處,就不能不承認,他的心境,此時此刻,是不那麼坦然的。

  這是因為他在命運對他進行多次審訊時所遭受的種種酷刑,目前的這次拷問才是最可怕的。他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種夾棍的壓搾。他感到最深摯的情感也在暗中游離。他感到了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那種心碎腸斷的慘痛。唉,人生最嚴峻的考驗,應當說,唯一的嚴峻考驗,便是眼睜睜望著即將失去的心愛的人兒。

  當然,可憐的老冉阿讓對珂賽特的愛,只是父女之愛,但是,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過,在這種父愛中,也摻進了因他那無親無偶的處境而產生的其他的愛,他把珂賽特當作女兒愛,也把她當作母親愛,也把她當作妹子愛,並且,由於他從不曾有過情婦,也從不曾有過妻室,由於人的生性像個不願接受拒絕支付證書的債權人,他的這種情感——一種最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攙和在其他一些朦朧、昏昧、純潔、盲目、無知、天真、超卓如天使、聖潔如天神的情感中,說那是情感,卻更像是本能,說它是本能,卻又更像是魅力,那是分辨不出瞧不見的,然而卻是真實的,那種愛,確切地說,是蘊藏在他對珂賽特所懷的那種深廣無際的慈愛中的,正如蘊藏在深山中的那種不見天日、未經觸動的金礦脈一樣。

  請讀者回憶一下我們已經指出過的這種心境。在他們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麼結合的,甚至連靈魂的結合也不可能,而他們卻又相依為命。除了珂賽特,也就是說,除了一個孩子,冉阿讓在他這一生的漫長歲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愛。對一般五十左右的人來說,誰都有那種繼熾熱的戀情而起的愛,正如入冬的樹葉,由嫩綠轉為暗綠,冉阿讓的心中卻不曾有過這種變化。總之,我們已不止一次地談到過,這種內心的契合,這個由高貴品德凝成的整體,只能使冉阿讓成為珂賽特的父親。這父親是由冉阿讓生而固有的祖孫之愛、父女之愛、兄妹之愛、夫婦之愛鑄成的,父愛之中甚至還有母愛,這父親愛珂賽特,並且崇拜她,把這孩子當作光明,當作安身之處,當作家庭,當作祖國,當作天堂。

  因此,當他看見這一切都要破滅,她要溜走,她要從他手中滑脫,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煙雲,一切已成泡影,擺在他眼前的是這樣一種錐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屬,她已把她的終身幸福托給了另一個人,她已有了心愛的對象,而我只是個父親了,我不再存在了。當他已不能再有所懷疑,當他對自己說「她撇下我的心要遠走高飛了」,這時他感到的痛苦確已超過可能忍受的限度。想當初他是怎樣盡心竭力,到頭來卻落得這麼個結果!並且,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場空!在這當口,正如我們剛才說過的,他憤激到從頭到腳渾身發抖。他從頭髮根裡也感到他從前的那種強烈的唯我主義思想已在甦醒活動。

  「我」又在這人的心靈深處哀號。

  內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認確已走上絕路的思想,一經侵入心中,必然會坼裂並摧毀這人心靈中的某些要素,而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當痛苦已到這種程度,良心的力量便會一敗塗地。這兒便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在我們中能巋然不動,堅持正見,度過難關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戰勝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讓重又拿起那吸墨紙,想再證實一下,那幾行字畢竟是無可否認的,他低著頭,瞪著眼,呆著不動,腦子裡煙霧騰騰,思想一片混亂,看來這人的內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誇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著這次的暴露,他外表靜得可怕,因為當人靜到像塑像那樣冷時,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著他的命運在他不知不覺中邁出的那驚人的一步,他回憶起去年夏季他有過的那次疑懼,好不容易才消釋,他這次又見到了那種危崖絕壁,還是那樣,不過冉阿讓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情況是前所未聞並令人痛心的。他毫無所知,便落到洞底。他生命的光全熄滅了,他永不會重見天日了。

  他本能地感覺到,他把某幾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賽特臉上某幾回的紅暈、某幾回的蒼白連繫起來進行分析,並對自己說:「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測是一種百發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馬呂斯。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但已找到了這個人。在他那記憶力的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那個在盧森堡公園裡跟蹤的可疑的陌生人,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蝦蟆,那個吊兒郎當的閒漢,那個蠢材,那個無賴,因為只有無賴才會走來對著有父親愛護陪伴的姑娘擠眉弄眼。

  當他明白在這件事的背後有這麼個小伙子在作怪以後,他,冉阿讓,這個曾狠下工夫來改造自己的靈魂,盡過最大努力來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難和一切不平的待遇都化為仁愛,也讓自己得以從新做人的人,現在反顧自己的內心,卻看見一個鬼物:憎恨。

  大的痛苦能使人一蹶不振。它使人悲觀絕望。遭受極大痛苦的人會感到有某種東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壯時巨大的痛苦使他悲傷,而到了晚年它能置人於死地。唉,當血還是熱的,頭髮還是黑的,頭顱還能像火炬的火焰那樣直立在肩上,命運簿還沒有翻上幾頁,仍剩下一大沓,心裡還充滿愛的傾慕,心的跳動也還能在別人心裡引起共鳴,還有悔過自新後的前途,女人也都還在對自己笑盈盈,前程遠大,視野遼闊,生命力還完全充沛,這時如果失望是件可怕的事,那麼,在歲月飛馳,人已老去,黃昏漸近,殘照益微,暮色蒼茫,墓上星光已現時失望又會是什麼?

  當他凝想時杜桑進來了。冉阿讓立了起來,問她說:「是靠哪面?您知道嗎?」

  杜桑,愣住了,只能這樣回答:「請問是……」

  冉阿讓又說:「您先頭不是對我說,打起來了嗎?」

  「啊!對,先生,」杜桑回答說,「是靠聖美裡那面。」

  我們最隱密的思想常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驅使我們作出某種機械活動,正是由於這種活動的作用,冉阿讓才會在沒有十分意識到的情況下,五分鐘過後去到了街上。

  他光著頭,坐在家門口的護牆石礅上。他好像是在靜聽。

  天已經黑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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