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審判的日子──永懷六四
那是你生命的轉捩點
在鑄著血海深仇的旗海下
你年輕的噴泉沸騰
就算所有的人把它忘記
你鄭重發誓，你不會忘記
你不是他們的母親，妻子，兄妹
但你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他們在你的體內築了一座墳墓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做了些什麼
你的眼淚還是不值一分錢
你為了哪座村莊，哪條河流
哪一場災難流下了鱷魚的眼淚
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和什麼人握過手
你把母語遺落在哪一座沼澤
你的心被什麼狠狠噬了一口
時間過去，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你可悲的日子是用那一天來丈量的
又到了六月，創造和奔跑的季節
你的生命來到了哪個緯度
在這沒有奇蹟，沒有復仇者的六月
火海，冰雹和瘟疫的六月
你背對死者和生者站立
時間流到了危險的灘頭，你還在這裏
懷抱什麼信念，你還在這裏
凝視日環食，把齒啃入自己的手
你做了些什麼，中國最後的暴君
手上沾滿了聖徒的血
把金幣藏入車輪的叛逃者
在哪個異國機場降落
你做了些什麼，死在雪地裏的上訪者
還有你，把真理的標語掛到了天空
貼到了鴿子喙上的人民
在西北火車三等艙裡的人民
人們都對你做了些什麼
不需尷尬，不需自慚
更無需悔恨、自傷、難以自拔
這是我一個人的大審判的日子
我以沉默回答射向自己的子彈
你都做了些什麼，這麼多年過去
古書裏的蝗蟲戴上盔甲飛回來了
你還在這裏，這蒙塵的土地
這以聲色欺蒙彼此的，自棄的種族
你躲在他們中間飄浮，下墜，相濡以沫
屬於懦夫和屠夫的時間過去了
從現在開始，所有的日子向他們回歸
那些你從體內拋出去的人
你在每塊紀念碑的影子下忘了他們
在風紫色的撫摸裏背叛了他們
為什麼不跪下來，承認一切
你在一長串通向滅亡的日子裏把他們遺忘
直到你最終的敵人
六月再度來臨，舉起碎裂的鏡子
苦苦追問：朝大海發下誓言的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
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2003，6，5-8
誓言
今年我們不悼念
今年我們什麼也不做
到了最後的關頭了
下一步，是行動
今年我們不流淚。今年
是暴風雨前的死寂
2004, 6, 4
亡靈書
1．
他們用漢字和悔恨蓋了間屋子給我們
我們不在裏面居住。他們驅逐我們
我們不能被驅逐。不能被哀悼
他們把血洗了又洗，把記憶上麻醉劑
他們畏懼我們乾淨，處子的身體
在沙塵暴和六月雪的帷幕後我們隱身
我們遍在。我們從未離去
他們用象形文字和謊言為我們蓋一間屋宇
我們不在裏面居住。我們的身軀脆弱易碎
不能通過人的窗牖，煙囪
不能通過一顆善變的心。他們刊登尋人啟事
不知道我們正默默守望他們。那一天
洗淨身上的血，我們開始這長久的守望
沒有誰賦予我們複翼，權杖，荊棘
我們成為守望的亡靈
2．
我們看見人。身為亡靈
我們知悉更多人的祕密和鬼神的尺度
我們認得你也深識她和他心裏的
仇恨你不堪負荷的愧悔雖然沒有人
需要它。你們若呼喚，我們就在這裏
以絕對的忠誠為你們施展亡靈的神力
但你們從不呼喚
我們把身上的血洗淨，坐在這裏
等你們擱下手裏的綠圖騰趕上
誰把那張古老的地圖燒成灰燼
我們在去地獄的路上迷途，張開翅翼
在你們頭頂盤旋，沒有火燒的冥幣
車馬，我們在這裏守望
你們節節退敗的生活
3．
我們卸下生命的重擔，為了你們的緣故
為什麼耿耿於懷呢，即使為了我們自己
不名譽的死亡，即使你們曾經悲慟
尋覓？把一切忘記
以亡靈沒有重量的良心起誓，我們不會
闖入你們最深，迷離的夢
你們的夢磨損我們易碎的軀體
不，我們不進入你的夢
為什麼我們在這？酸棗樹又裸了枝椏
又有人刷洗門洞上的畫像。遺忘是傳染病
從你們的左心室傳遞到我們的右心房
多久了？我們坐在這裏凝望
長安街上瘋長的車子和異國情調的街燈
必定已經很久了，雖然那就像是昨天
一束流彈切開夜
把我們燃燒的生命熄滅
2004，6，4
六月流火
一隻手偷偷熄滅了四角的照明
它也畏懼照見自己黑暗的心
靜植在曳光彈點燃的夜空下
故國最深的夢魘
人們將牢記此刻
當白髮人注視孩子死去
懦弱的注視勇敢的死去
倖存者唯願奉上自己的殘軀
遠方的我們開始有了嶄新的生命
一座永遠的墳墓
深植在你我失憶的體內
生與死都無力扛起
有一種心，能承受最大的酷刑
沒有淚水或嚎喊能釋放它
他們也曾暗暗在黑暗中顫抖
沒有結果的花樹，不識欲望的
處子甜蜜的身子
春草攀上了故國破裂的城墻
刺痛了他們淡褐色
靜靜望出來的眼珠
美麗褐色眼珠的溫度
像是花莖上結的花蕾的溫度
他們潔淨的手 健康的腳
還沒有開始生命的探險
這是命運唯一的辯白：
全然的犧牲是全然的必要
未有其他的路，在那一夜
當黑暗──毀滅與再生之王
來到了自己的臨界點
他們牽手坐下來，一環潔淨的
溫柔的呼吸著的花圈
拒絕和我們一起活下去
那是何等明智的抉擇
十九年前的盛夏，當六月流火
燃亮了故國古老的
故國殘酷的夜空
他們牽起彼此憂傷的手
拒絕和我們一起活下來
200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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