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涯斷腸(2)
玄雪焚香祭酒,祭奠碧水兒芳魂。
「王上,咱們離開罷。」希珠道。
「嗯。」玄雪點頭,三人再向江南而去。已至京郊,曇湘打探消息而回:「王上。禍王已占領王庭,哈爾奇將軍下落不明。」
玄雪並不驚訝,道:「哈爾奇雖有小聰明,然則終究是凡人,瓊林尚且不足抗衡禍王,凡人豈可?」
曇湘道:「屬下還探聽一則消息。現下王城、江湖都在傳言,禍王欲見玄主,相談玄沙國事。」玄雪冷笑一聲:「吾正要去找他。」
希珠皺眉道:「王上,小心陷阱。」
玄雪取出玉笛,道:「吾自有脫身之法。」視線落於玉笛之上,自語道:「不知玲瓏現下如何。」曇湘搖了搖頭,道:「屬下未打聽到,恐還在瓊林之中。」
「唉……」玄主嘆了口氣,道:「答覆禍王,吾欲便往。」
「王上三思。」希珠道,「不若先尋吳世桐將軍,再做打算。」
玄雪搖了搖頭,道:「哈爾奇尚不得用,何況吳世桐乎?爾不必再勸,此番談判,也便是了卻吾一樁心願。」
希珠自知其願為何,為救雪國子民,不惜一身之死。念及至此,登時淚眼婆娑,起手抹乾,堅定道:「屬下願生死追隨王上。」
玄雪道:「希望本宮不會……令爾失望……」
****************************
禍王、玄主約定夏至之日,於紅石山談判。是日,玄雲蔽日,天陰欲雨。玄衣錦服,滿布灰塵,一路風塵,難掩王者氣象。紅石山戒備森嚴,玄霧漫漫。洞內紅石閃爍,森然可怖。禍王道:「爾等退下,令吾父女二人,單獨談話。」
「是。」四階臣告退。
「爾等也在洞外等候。」玄主一揮袍袖,希珠、曇湘退出山洞。
禍王高坐中位,咳嗽幾聲,道:「吾之愛女,玄沙公主,爾有何心願,父王心情尚好,或可達成。」聽聞此言,玄雪心中翻攪,哽咽道:「你騙得吾好苦。」
「哈哈哈……」禍王陰笑幾聲,山洞震顫:「吾一生中,還未見過如此聽話之人,真是有用的傻瓜。若非爾之存在,令吾功體不全,這一場父女遊戲,本君還想一直演下去。畢竟,如此有用之傻瓜,別處再也找不到了……哈哈……」
「你……」玄雪大怒,忽地轉念,心下了然:「爾想挑動吾心不平,如今已不可能……」負手道:「本宮親征四方,並非全為爾做得嫁衣。四方臣民,唯認玄主之名,卻不知禍王為何物。現下想來,亦正是爾之忌憚。中原畢竟不是雪國,若全天下皆反抗,王位易主,不無可能。」
「噢?吾的孩兒,你又有何高見呢?」禍王道。
玄主道:「所以,當此之時,你才會不遺餘力,派出四階臣圍殺於吾,令天下失去舊主,臣民無有希望寄託,只好匍匐爾之腳下。」
「言之在理。」禍王語聲微怒,「今日你親自送上門來,可見也不是很聰明。」
玄主道:「本宮既然敢來,必已排布脫身之策。」
「爾自認之對策,強過右丞乎?」禍王不以為意。
「弄權詐術之輩,不值一提。本宮自可全身而退。」玄主道。
禍王輕蔑道:「就憑爾三人麼?亦或引誘中原反抗勢力,鳳榜、劍聖山莊,來教本君一網打盡。」玄主道:「爾既殺不了吾,多言無益。」
「爾既甘願前來,必有所求,說罷。」禍王道。
玄主微一沉眉,下定決心,道:「爾之心願,唯有吾能可達成。」
「爾甘心就死?為了什麼呢?」禍王懷疑道,「本君不記得,爾曾對吾將創建之美好帝國,有多少希冀。」
玄主道:「吾可以甘心赴死,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禍王道。
玄主道:「釋放雪國子民來此,不得傷害任何一人。」聽聞此言,禍王大笑一聲,道:「本君乃雪國之主,你怎地認為,本君不會令子民來此。」起身轉向山洞石壁,一揮袍袖:「你看,他們已在路上了。」
玄主近前一步,果然見到,玄沙漫漫,百姓列隊而行,正自心生安慰。忽聞一個狠戾決絕之聲 :「可是,浪費氣力在無用之人身上,不也是很愚蠢的行為麼?」
「嗯?」玄主訝異之刻,慘象叢生:玄毒席捲,黑霧滾滾,所到之處,生靈不存。百姓子民,不可計數,盡皆死亡,屍骸滿地,哀鴻遍野。草木化為灰燼,河流侵染毒液,野獸徒剩白骨——曾經最純淨的雪國,眨眼之間,徹底淪為死國。駭然之景,絕望之心,玄雪雙膝無力,跪倒於地,最後希望幻滅,眼淚乾涸,頭腦空空,再容不下一思一物。
「王上……陷阱……」
「快走……小心……」
「來人……殺呀……」
渾沌之腦海,音聲空靈,似從遙遠天邊傳來,穿耳而過,心中無留……
誘敵之計奏效,禍王下令格殺,眾兵士一擁而上,四階臣趁隙,但取玄主之命。希珠、曇湘護主,全身掛彩,勉力撐持,不離不棄。
玄主心思惘然,身中數掌,不知疼痛,睜眼閉眼之間,悽慘景象,揮之不去……神識飄散虛空,眼前白霧隱現,茫茫不見出路……莽莽紅塵,悲劇一生,未有一次遂了心願,無覺之間,命至終點,究竟還有什麼,能令生命根植,不作無根之木,飄萍曠宇之間?
「爹爹,這是什麼曲子?可真好聽……但是,緣何只教吾一半?」
「留下一半,明日再學。」
「姑娘蕙質蘭心,自可從笛音中悟琴曲。」
「此曲再響之時,便是你吾再見之刻。」
嗖忽之間,意識從回憶中抽離,回歸現實,眼見危機,玉玄雪橫笛吹奏,霎時之間,音波震撼,玄沙眾人為其所困,不得近前。希珠、曇湘並玉玄雪三人,趁勢離開。
****************************
三人狂奔數個時辰,終於落定。
曇湘道:「此處甚遠,想來玄沙不會很快追來。」希珠皺眉道:「王上如何,可有受傷?」玄雪哀嘆一聲,望著手中玉笛,道:「想不到,命危時刻,竟是此曲救吾一命。唉……」
希珠道:「王上,此時不宜傷感,還須先得安全才是。」轉眼瞧向曇湘,只見其人額沁蹙珠,訝異道:「曇湘,爾如何?還能走麼?」曇湘勉力均氣,道:「還可以……走……」言未及盡,玄沙大軍掩殺而來。三人為求生路,勉力再戰。
金山、步沙塵一路當先。金山纏鬥玄主,金玉相碰,鏗鏘作響。劍吟聲聲,玉笛寸斷。步沙塵手持利劍,直取曇湘,曇湘大駭,眼見冷鋒近前,大喝一聲:「姥姥救命!」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就裡如何,心知肚明。步沙塵眼神陰鷙,劍勢未收,忽遇算盤金珠擋格,曇湘避過一死,豈料身後黑金鋼叉襲來:「廢物……」曇湘身受重創,立時倒地,連連嘔紅。
步沙塵趁勢出劍,冷鋒寒光,直取玄主。「啊……」耳聞驚呼,玄主回首,但見殷紅滿地,希珠竟以身擋劍:「王、王上……今生大恩,來、來生再報……」說罷,怒然揮劍,步沙塵未料之及,劍柄竟被削落。希珠翻身側轉,拉起曇湘,推向玄雪:「活、活下去……」轉身之間,數柄長槍入身,手鬆劍落,命至終途。
玄雪壓下心中哀慟,袍袖捲起曇湘,運使輕功,飛身而去。未知奔將幾里,未知耗盡幾時,玄主終於壓抑不住,心殤裹挾身創,噴湧一地鮮血。死裡逃生,曇湘驚駭至極,未及反應,寶劍臨身,立時哭饒:「王上饒命……吾不是故意……出賣……王上饒命、饒命……」玄雪手攥心口,勉力站定,道:「爾如何和毒姥姥聯繫,透露吾之位置?」
曇湘雙手顫抖,取出一塊玉佩。玄雪劍尖一挑,定睛觀之,心道:「想來夢境之中,亦出了叛徒。」起掌一握,頓成齏粉,飄散無際。
「吾本該殺你,為碧水兒、希珠償命……」玄主踉蹌一步,道:「然則現下,雪國已經族滅,吾又怎能殺最後倖存之人。」勾起斷魂心殤,氣息不穩,傷勢壓抑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寶劍落地,已然卷刃,回身仰望,山頂白光熠熠,道:「中原已被禍王侵占,雪國尚有一絲生機,回去罷。」起掌之間,連接夢境通道,空中竟現雲芒。
「多謝王上,不殺之恩。」曇湘叩首三次,起身進入雲芒。玄雪道:「回去之後,藏於地下,待玄毒散盡再出來。」遞過一物,道:「這是還魂丹,若感不適,就服一顆,可解百毒。」曇湘接過,皺眉道:「王上,你不回去麼?」玄雪嘆了口氣,道:「斷送雪國命脈,吾已無顏回去。」
曇湘聞之大驚,提步欲出,通道卻已關閉,雲芒漸失,心中焦急,喊道:「王上,雪國……如何驅散玄毒?」玄雪搖首再三,明知無法可解,又怕人心陷入絕望,隨口說道:「雪國是最純淨的國度,找到最純淨之物,大概就可令其淨化了罷。」
「王上……王上……」曇湘再欲言說,玄主之影虛化,雲芒消散,通道已經關閉。陣風襲來,吹得人眼難開:「最純淨之物,最純淨之物……」曇湘心中默念再三,生怕自己會忘記,閉目之間,已至通道深處。
送走雪國最後一人,玄雪獨立林間,雖是夏至,然則寒風陣陣,玄雪飄散,大地覆蓋黑霜,森然之景,入眼心痛。傷重難復,勉力坐地,倚樹作靠。忽地,眼下一物,隱隱閃光,玄雪皺眉,伸手撿起,原來正是一封錦卷,上繡金色花紋,令人熟悉。打開來看,觸目驚心:「君權五方……民之所生,非君權也,天也……」胸中翻湧,嘴角溢出朱紅,抬眼之間,森森林木,似曾相識:追殺皇甫、大敗齊王、玉林殞命……重重往事,歷歷在目,耳畔猶響:
「其乃無辜子民,爾為其主,緣何忍心殺之……」希珠質問。
禍王冷道:「其人賭咒發誓,既已早將性命獻於吾,本君如何不能殺之。」
記憶浮現,悽然淚落:「天命……究竟何者,謂吾天命?」當此時刻,只求片刻安然,只求能可靜心思索,然則——禍王趕盡殺絕之令,從未鬆懈。金山、毒姥姥率軍再至,玄主悚然心驚,惶惶而逃。
一路狂奔,未甩追兵,再臨強敵,一人緩步而出,正是夜洋:「玄主可曾料想,有此一日?」
玄雪強壓傷勢,道:「爾當真會選時機。」 踉蹌半步,苦笑一聲,道:「吾已至窮途,死在爾手,總好過……」悽厲言辭,未然出口。
「被騙的滋味,最是刻骨。」夜洋眉心緊皺,內心苦痛。雙掌凝結十成功力,玄主闔目閉眼,只待了此殘生。一聲巨響,內力相撞,睜開眼來,卻是雙掌擋住四拳。
「夜洋,造反乎!」金山怒喝,眉鬍乍起。夜洋回首,回應玄雪疑惑眼神:「吾雖很討厭你,然而殺不了你,才是禍王最深之痛苦。」
「唉……」玄雪闔目低首,道:「爾當真識得人心,卻又不識人心。」
「呵……」強敵在前,夜洋心無所懼,輕笑一聲,道:「你多活一分,禍王便痛苦一分。所以……你走吧。」眼望昔日宿敵,今朝豁命,玄雪無以為報,深揖及地,轉身而去。
侯門內力如深,毒姥姥心下倒也佩服,道:「好小子,竟有能耐,解禍王命符。」眼露凶光,道:「然則,也是無用啦!」長喝一聲,黑金鋼叉撩開其人,十成內勁,砸於天靈。夜洋登時血如盥面,身形一晃,仰倒於地。
「姥姥好本事。」金山喝了個彩,走至夜洋身邊蹲下。平日眼高於頂之人,落得如此下場,金山忍不住玩味一番:「夜掌門,這又是何苦?」
「哼……」夜洋氣若游絲,唇角囁嚅。
「你說什麼?大點兒聲。」金山戲謔道,心下好奇,俯身聽之:「對罪、罪魁……感恩戴德……爾、爾等有朝一日,也……如吾一般……」吐出最後一口氣,人世終盡。周遭花香四溢,隱隱茶花瓣落。
「小心!」毒姥姥嘶啞一聲,金山反應倒快,即刻閃到遠處。夜洋屍身爆炸,頓時花香瀰漫。
「快走!」毒姥姥、金山倚仗輕功,逃之夭夭。可憐一眾嘍羅殘兵,盡數陪葬。
****************************
奔至山頂,氣空力盡。後有追兵,前已無路。進退唯谷,絕壁在前:玄沙覆蓋山野,遍地玄赭霜雪,中原已步雪國後塵。「奈何人力已盡,此一場劫難,終歸……無解……」冷風玄雪,零落其面,颼颼山風,生命絕響。玄主俯身望向山崖,雲霧翻滾,茫茫無路……
林中一人,身負紫金,急急而奔,卻只一個望見,驟然停步:「景……陽……」納蘭庭芳脫口而出。景陽身負瑤琴,道:「方才笛聲,你也聽見了罷。」
納蘭道:「吾在找昭雪。」
景陽闔目背身,道:「斷雲崖,速去。」納蘭聞之,提步奔離,回身拱手:「多謝。」運使輕功,全力而往。景陽嘆了口氣,往瓊林而去,山野叢林之中,隱隱見得一個白色身影,心中巨石落地:「玲瓏。」
納蘭趕至斷雲崖,空無一人。四處搜尋,別無所獲。唯見崖頂枯枝,白紗蕩蕩。奔至其前,取下觀之,登時心下一沉:
弦折緣斷續無鸞,生世難報君恩深。霽月有情映碧水,天涯何堪斷腸人。
冷眼如霜,冰凌盈心,時差半刻,伊人不再。納蘭心下如空,躍至崖邊,縱身而入。豈料山谷旋風甚巨,幾次三番,不得到底,皆被吹回山崖之上。周身白霧瀰漫,凜雪飛舞。納蘭手執白紗,眼望血字,心頭一痛,嘴角溢朱,方知此情不再,今生緣斷。
眼觀字句,視線不捨離開,眉心緊皺,卻又覺何處不對勁————抬眼望天,低眉望詩,方知緣由:「白了……雪,變白了……」山風呼嘯,凜凜白雪,如鵝毛般,漫揚天際……正是:
粹雪簌落天地茫,一字一淚訴塵殤,夏至雲飄凌霜雪,何處再尋凜氛香。(待續)
點閱【天地清明引】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