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24)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font print 人氣: 50
【字號】    
   標籤: tags:

蝦弟一家

疾風橫掃生命的叢林

它想像著冷傲者屈服的臉孔

豈料扶直的是層層疊疊

排山倒海的意志

夜幕降臨了。蝦弟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那時叫禮堂的電影院門口人稀處。像一棵苦楝樹橫逸的枝幹投下的一小片陰影,他羨慕地看著來來往往、有說有笑等待入場的人們。

小孩子想看電影無錢買票時,都盼著遇到一個熟悉的大人,冒充他孩子,讓他拉著手帶進影院。守門人也是鎮上的,都認識,其實也明白咋回事,是不是親屬不要緊,有大人帶的小孩就放行。

雖然我還不是大人,我還是願意花一角五分錢買了一張票。跟大孩子趴圍牆進去太危險,白天我嘗試過了,滋味不好;捏住過期電影票撕掉的一角冒充新票混進去,我也試過,忐忑不安,亦不爽。

我走近蝦弟:來,蝦弟我們一起進去。他眼睛一亮,立即咧嘴笑了,嗯,好。

我讓他站到我胸前,我一手揚著電影票,一手像個大人一樣扶著他小小的肩膀進了影院。放的還是老掉牙的《偵察兵》,早看過了,但還是看得津津有味。放電影,是小鎮最大的娛樂項目。

蝦弟他從不主動找我玩,但也從不拒絕我找他。我以為我的玩具、連環畫、香菸圖標,是足以讓這條小街的孩子無理由親近我的硬項。可他不。他不來找我玩,我簡直想不出他還有什麼玩法,除非是跟大人下地幹活。又熱又累,一身泥巴,至多捉捉草蜢、金龜子什麼的,那多沒趣。草蜢、金龜子能當飯菜吃嗎?

我只知道他一家人生活困難。那時我還不知道土地的多彩多姿。

我看蝦弟順眼,想多一個一起玩的夥伴。小時候我是一個急於窺探世界的孩子,但父母總是以危險為藉口,將我的活動範圍局限在這條小街。我想也許蝦弟能帶我見識一下小街之外的新鮮事物。

可是我沒法消除他的不合群,他的性格讓我有點喪氣。那時我不懂他不合群的原因是來自心靈深處的自卑,直到有一天看到他哥哥的熊樣。

蝦弟哥比蝦弟高了近一個頭,大約十五歲的模樣。那時我淨跟在大孩子身邊湊熱鬧。他們白天跑到公社禮堂舞台地板上,圍坐一團玩撲克牌,賭21點,一分兩分錢的賭注。蝦弟哥也玩,玩著玩著,當莊家的孩子一拍撲克,罵他:七寶仔,你放下錢來,坐穩!別偷看人家牌……

莊家不給臉,直接叫他最忌諱的外號「七寶仔」,蝦弟父親叫耕生,理應叫他「耕生仔」才是。蝦弟哥嘟嘟囔囔一句,咋啦?我望哪個了?你亂吠乜……

「七寶仔!你再說一遍,我揍死你個契弟……」比他年紀小,個頭矮的莊家立馬跳起來,直接朝他臉甩了一巴掌。蝦弟哥立即噤聲,捂著臉站起來,垂頭走開……蝦弟哥不是打不過,他是害怕牽扯到家庭。

蝦弟家庭與別人的不一樣,他們是夾著尾巴做人的高成分家庭。

蝦弟父親耕生是地主崽子,而他當然就是地主的子孫後代了。運動年代,被打上某類烙印的人是沒有尊嚴的,這烙印如同天花一樣傳染給他們的子孫後代。

蝦弟父母有很多話題讓無所事事的人們討論,這是除了看電影之外的另一種興奮。

老年的哥哥說,運動來的那年,蝦弟父親被紅衛兵挷走,押到批鬥會場按跪地上,被人裝牲口一樣套進大豬籠裡批鬥,鬥他的有學生、有機關單位人員,更有痛恨剝削階級的農民出身的街坊。總之,天天見面的熟人很多。

少年的哥哥圍著看,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他第一次知道,專裝大肥豬扛進屠宰場的豬籠,竟然還有裝人這一新用途!

熟人多也不代表批鬥會上對這個地主仔有半點留情。一陣慷慨激昂的開場白之後,匆匆推出來的貧農代表李大腳出來「憶苦思甜」。他也不太清楚耕生地主父親的具體罪惡,衝上前去口沫橫飛地指著豬籠裡的耕生控訴:「……地主可害苦我們農民了,一年到頭為他們做牛做馬,累死累活還吃不飽穿不暖,沒錢買幾畝田,田地都讓他們霸占精光……他媽的,地主一家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牆大院,我呸!」

李大腳抹抹口角,咽了一口唾沫,揮臂高呼:「堅決打倒地主階級!堅決鎮壓階級敵人!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大腳不是蝦弟父親那條村的。蝦弟父親村裡的鄉親沒幾人有興趣批鬥蝦弟父親,都推脫說在村裡早就鬥過,農活太忙沒空,會議就臨時找鎮上貧農李大腳來充數。

口號此起彼伏喊過,階級敵人照揍不誤。即使蝦弟父親根本沒有收過誰的田租,霸占過誰的田產,他仍舊得替上輩人認罪。認罪就得認打,這是沒得說的戲目程序。

一群革命群眾圍住豬籠踢打,沾在豬籠竹辮上一些殘留的半乾豬糞猶如細雨般震落到蝦弟父親頭上身上,人在豬籠裡東倒西歪,「1」瞬間變成「一」。地主仔耕生裸露的臉、手被竹辮刮出道道血痕,整個人哭著叫著很快連豬籠滾倒地上,他的淚水滾不到地上,只能沾上骯髒的竹辮……

從此以後,他們一家在小鎮上就抬不起頭來了。

正是這時候,蝦弟母親被人乘虛而入,替補了他父親的義務……

蝦弟母親身材瘦削,瓜子臉,面目清秀,是一個三十多歲有點姿色的高挑少婦。蝦弟父親經常一個人扛一把鋤頭,返回五公里外的鄉下老家參加生產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有時被勒令到外地參加水利建設。家中平時只剩蝦弟母親帶他哥他姐娘兒仨住墟鎮上。

有人趁蝦弟父親不在家,就悄悄來敲他家後院的門。他家後門,就在供銷社倉庫的圍牆旁,有前後兩條小巷通達。白天黑夜,偶見鬼影般的人若隱若現徘徊在蝦弟家後院。據說,提著褲子悄悄溜出來的,既有道貌岸然的公社幹部,也有打扮得體的綜合食店主任,他們以付出一點小食品、一頓菜錢的代價來嚐蝦弟母親的鮮——鋤頭刨食,他們一家四口常常吃不飽。

邋遢粗魯的搬運站工人七寶,是這段畸形戀情持續時間最長者。七寶屬於嚐過尋返味的勇者,他是一個單身漢。

一個夏天的晌午,蟬兒熱得在荔枝樹上叫得歡。搬運工七寶溜到蝦弟住宅後院外圍,伸手挪開虛掩的柴扉。七寶憋得慌,想找蝦弟母親玩一把瀉瀉火。沒想到蝦弟父親這天在家。他聞聲出來及時堵門口,伸出雙手攔住來客。這個蔫男人低聲下氣地哀求:大哥你走吧,回你家去,別讓人看見,不好……求你了……

大塊頭的七寶死豬不怕開水燙,一點也不忌憚一個矮墩墩的地主仔,他不顧阻擋推開他硬要擠進門,蝦弟父親驚嚇得死命抓住七寶的胳臂,一邊往外拖,一邊「開導」他發善心……

親夫乞憐討好淫棍的滑稽一幕,被撿豬糞經過的五嬸看個一清二楚——七寶無畏無忌的「偷情」故事從此讓小鎮人們津津樂道。

蝦弟一家不敢有半點聲張。頭上的帽子已經註定了他們低人一等,他們不想再戴上一頂「反攻倒算,罪加一等」的新帽子。

後來,有人當面揶揄七寶:喂,昨天又到地主家偷食了?

七寶不生氣,嘿嘿一笑,抓起套在厚實肩膀上汗味薰人的背心衫下擺,抹一把額頭說:閒屌操閒逼嘛,關心群眾生活咯。七寶臉上沒多少羞愧色。

「七寶婆」、「七寶崽」這兩個名稱成了蝦弟他們一家的專利。

蝦弟母親是從不敢與鄰居吵架的。她極少出門。遇上雞毛蒜皮事被占了便宜,大多數都忍聲吞氣。諸如雞扒牆腳之類引起鄰居不滿,小孩被打牽出大人的爭執,她若出來說話了,弱弱地辯上幾聲,人家氣洶洶地撇撇嘴,硬生生拋出一句:七寶婆你識不識羞,輪到你講話嗎?……一句話就將她嗆住,她馬上停戰,紅了臉急急回身關上門。

蝦弟母親後來又生下了一男一女,男孩是蝦弟,女孩是他妹妹。鎮上好事者有時聚在供銷社的購銷小店裡,以一小包炒花生米或一斤赤砂糖作賭注,出謎讓閒人猜一猜蝦弟和他妹妹到底是誰的種子。出謎的和猜謎的都亂猜一氣,各自擺出一堆不靠譜的理由。當然這樣做是毫無結果的,他們不過是藉此打發無聊透頂的時光,大家鬨笑一堂罷了。

小鎮的唾沫淹得這一家人幾乎透不過氣。

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點閱【雞鳴曉月窯家墟】系列文章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參加過的一個人的兩次追悼會。但願今後不再出現類似的情形。
  • 那時候,集體的什麼都是寶貴的,只有人才不值錢。公社大隊的幹部可以隨意罵人打人,打死了人往山溝裡一扔就了事。
  • 三年困難時期,我們生產隊的社員每一個人幾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只要地裡有吃的東西,我們就都去偷。
  • 他爸爸在土坑裡鋪上蓆子,慢慢走上坎來,伸手奪下二狗的屍體,一邊往坑裡放,一邊說道:「讓他脹著肚子到那邊去吧。做一個飽死鬼,總比在這邊做一個餓死鬼強。」
  • 我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許多人的身體腫得像發麵饅頭,亮晃晃的,手指頭按下去,一按一個窩。
  • 我是最後一個上臺彙報產量的人,在我前面的人已經把產量報到一萬多斤了。我一聽慌了神,我到底該報多少產量呢?
  • 有一些地方,山上樹木稀少,不夠燒炭,幹部就叫社員去挖祖墳,把埋在地下的棺木挖出來作燃料,連躺在地下的死人也要為大煉鋼鐵貢獻自己的力量。
  • 那些年代,人們對吃一頓飯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東西,生產隊長掌握著吃飯大權,社員們連炊事倌也不敢得罪。
  • 大躍進的評比站隊,根本不需事實依據,完全憑藉謊報的數字決定。那時候,沒有辦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 我們的某些領導後來提起大躍進,不但不總結教訓,反而把「自然災害」 四個字念得字正腔圓,把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那幾年天不旱、地不乾,四季風調雨順,請問哪來的自然災害?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