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呼嘯山莊》(24)

艾米莉•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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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上)

  兩個月以來逃亡的人不見蹤影。在這兩個月裏,林惇夫人受到了而且也克服了所謂腦膜炎的最厲害的衝擊。任何一個母親看護自己的獨生子也不能比愛德格照料她更為盡心。日日夜夜,他守著,耐心地忍受著精神混亂與喪失理性的人所能給予的一切麻煩;雖然肯尼茲說他從墳墓中救出來的人日後反而成為使他經常焦慮的根源,——事實上,他犧牲了健康和精力不過是保住了一個廢人——當凱薩琳被宣告脫離生命危險時,他的感激和歡樂是無限的;他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的健康漸漸恢復,而且幻想她的心理也會恢復平衡,不久就會完全和她以前本人一樣。他就靠這個幻想使他那過於樂觀的希望得到安慰。

  她第一次離開臥房是在那年三月初。早上,林惇先生在她枕上放一束金色的藏紅花。她已經有好久不習慣一點歡樂的光輝,當她醒來一看見這些花,就興高采烈地把它們攏在一起,眼睛放出愉快的光彩。

  「這些是山莊上開得最早的花,」她叫。「它們使我想起輕柔的暖風,和煦的陽光,還有快融化的雪。愛德格,外面有南風沒有,雪是不是快化完啦?」

  「這兒的雪差不多全化完了,親愛的,」她的丈夫回答。

  「在整個曠野上我只能看見兩個白點:天是藍的,百靈在歌唱,小河小溪都漲滿了水。凱薩琳,去年春天這時候,我正在渴望著你到這個房子裏來;現在,我卻希望你到一兩哩路外的那些山莊上去:風吹得這麼愜意,我覺得這可以醫好你的病。」

  「我再去一次就不會回來了,」病人說,「然後你就要離開我,我就要永遠留在那兒。明年春天你又要渴望我到這個房子來,你就要回憶過去,而且想到今天你是快樂的。」

  林惇在她身上不惜施以最溫柔的愛撫,而且用最親昵的話想使她高興。可是,她茫然地望著花,眼淚聚在睫毛上,順著她的雙頰直淌,她也未在意。我們知道她是真的好些了,因此,確信她是由於長期關閉在一個地方才產生出這種沮喪的情緒,要是換一個地方,也許會消除一些的。主人叫我在那好幾個星期沒人進出的客廳裏燃起爐火來,搬一把舒服的椅子放在視窗陽光下,然後把她抱下樓來。她坐了很久,享受著舒適的溫暖。如我們所料,她四周的一切使她活潑起來了:這些東西雖然是熟悉的,卻擺脫了籠罩著她那可厭的病床的那些淒涼的聯想。晚上,看來她精疲力盡,但是沒法勸她回臥房去,我只得在還沒有佈置好另一間屋子的時候,先把客廳沙發鋪好作為她的床。為了不必上下樓太累,我們收拾了這間,就是你現在躺著的這間——跟客廳在同一層。不久她又好一點,可以靠在愛德格臂上從這間走到那間了。啊,我自己也想,她得到這樣的服侍,是會復原的。而且有雙重的原因希望她復原,因為另一個生命也倚仗她的生存而生存;我們都暗暗地希望林惇先生的心不久就會快樂起來,而他的土地,由於繼承人的誕生,將不至於被一個陌生人奪去。

  這兒我應該提一提伊莎貝拉在她走後六個星期左右,寄了一封短信給她哥哥,宣佈她跟希刺克厲夫結婚了。信寫得似乎冷淡乏味,可是在下面用鉛筆寫了隱晦的道歉的話,而且說如果她的行為得罪了他,就懇求他原諒與和解:說她當時沒法不這樣作,事已如此,現在她也無法反悔。我相信林惇沒回這封信。過了兩個多星期,我收到一封長信,這信出自一個剛過完蜜月的新娘的筆下,我認為很古怪。現在我來把它念一遍,因為我還留著它呢。死人的任何遺物都是珍貴的,如果他們生前就被人重視的話。

  親愛的艾倫,(信是這樣開始的)——昨天晚上我來到呼嘯山莊,這才頭一回聽到凱薩琳曾經,而且現在還是病得很厲害。我想我千萬不能給她寫信,我哥哥不是太生氣,就是太難過,以至於不回我寫給他的信。可是,我一定要給個什麼人寫封信,留給我唯一的物件就是你了。

  告訴愛德格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就是離開人世也願意——我離開畫眉田莊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的心就回到那兒了,直到這時我的心還在那兒,對他,還有凱薩琳充滿了熱烈的感情。雖然我不能隨著我的心意做——(這些字下面是劃了線的)——他們用不著期待我,他們可以隨便下什麼結論;可是,注意,不要歸罪於我的脆弱的意志或不健全的情感。

  這下面的話是給你一個人看的。我要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個是——

  你當初住在這裏的時候,你是怎麼努力保存著人類通常所有的同情之心的?我沒法看出來我周圍的人和我有什麼共同的感情。

  第二個問題是我非常關心的,就是——

  希刺克厲夫是人嗎?如果是,他是不是瘋了?如果不是,他是不是一個魔鬼?我不想告訴你我問這話的理由。可是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求你解釋一下我嫁給了一個什麼東西——那就是說,等你來看我的時候你告訴我。而且,艾倫,你必須很快就來。不要寫信,就來吧,把愛德格的話也捎給我吧。

  現在,你聽聽我在我這個新家是怎樣被接待的吧,因為我不得不認為這個山莊將是我的新家了。若是我告訴你在這裏表面生活上的不舒適,那僅僅是哄哄自己的,這些從來沒有佔據過我的思想,除非在我想念這些的時候。要是我明白我的痛苦完全是由於缺少舒適所致,其餘的一切只是一場離奇的夢,那我真要高興得大笑大跳了。

  在我們向曠野走去時,太陽已經落在田莊後面了。根據這一點,我想該是六點鐘了。我的同伴停留了半小時,檢查著果樹園,花園,還有,也許就是這地方本身,盡可能不放過任何一處,因此當我們在田舍的鋪了石子的院子下馬時,天已經黑了。你的老同事,僕人約瑟夫,借著燭光出來接我們。他以一種足以給他面子增光的禮貌來接待我們。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燭火向上舉得和我的臉平齊,惡毒地斜瞅一眼,撇著他的下唇,就轉身走開了。隨後他牽著兩匹馬,把它們帶到馬廄裏去,又重新出現,目的是鎖外面大門,仿佛我們住在一座古代堡壘裏一樣。

  希刺克厲夫待在那兒跟他說話,我就進了廚房——一個又髒又亂的洞。我敢說你認不得那兒了,比起歸你管的那時候可變得多了。有一個惡狠狠的孩子站在爐火旁邊,身體健壯,衣服骯髒,眼睛和嘴角都帶著凱薩琳的神氣。

  「這是愛德格的內侄吧,」我想——「也可以算是我的內侄呢。我得跟他握手,而且——是的——我得親親他。一開始就建立相互瞭解是正確的。」

  我走近他,打算去握他那胖拳頭,說:

  「我親愛的,你好嗎?」

  他用一種我沒法懂的話回答我。

  「你和我可以作朋友嗎,哈裏頓?」這是我第二次試著攀談。

  來了一聲咒駡,而且恐嚇說如果我不「滾開」,就要叫勒頭兒來咬我了,這便是我的堅持所得的報酬。

  「喂,勒頭兒,娃兒!」這小壞蛋低聲叫,把一隻雜種的牛頭狗從牆角它的窩裏喚出來。「現在,你走不走?」他很威風地問道。

  出於對我生命的愛惜,我服從了。我邁出門檻,等著別人進來。到處也不見希刺克厲夫的蹤影。約瑟夫呢,我跟他走到馬廄,請他陪我進去,他先瞪著我,又自己咕嚕著,隨後就皺起鼻子回答:

  「咪!咪!咪!基督徒可曾聽過像這樣話沒有?扭扭捏捏,嘰哩咕嚕!我怎麼知道你說什麼呢?」

  「我說,我想你陪我到屋裏去!」我喊著,以為他聾了,但是十分厭惡他的粗暴無禮。

  「我才不!我還有別的事作哩,」他回答,繼續幹他的活。同時抖動著他那瘦長的下巴,帶著頂輕蔑的樣子打量我的衣著和面貌(衣服未免太精緻,但是面貌,我相信他想要多慘就有多慘)。

  我繞過院子,穿過一個側門,走到另一個門前,我大膽敲了敲,希望也許有個客氣點的僕人出現。過了一會,一個高大而樣子可怕的男人開了門,他沒戴圍巾,全身上下顯得邋遢,不修邊幅。他的臉都被披在他肩膀上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生得像幽靈似的凱薩琳的眼睛,所有的美都毀滅無遺了。

  「你到這兒幹嗎?」他兇狠狠地問道。「你是誰?」

  「我的姓名是伊莎貝拉•林惇,」我回答。「先生,你以前見過我的。我最近嫁給希刺克厲夫先生了,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我猜是已經得到了你的允許的。」

  「那麼,他回來了嗎?」這個隱士問,像個餓狼似的睨視著。

  「是的,這會我們剛剛到,」我說,「可是他把我撂在廚房門口不管了。我正想進去的時候,你的小孩在那兒作哨兵,他叫來一隻牛頭狗,幫著他把我嚇跑了。」

  「這該死的流氓居然說到做到,倒不錯!」我的未來的主人吼著,向我後面的黑暗裏張望,想發現希刺克厲夫。然後他信口開河地自言自語咒駡一通,又講了一連串威脅人的話,說如果那「惡魔」騙了他,他便要如何如何。

  我很後悔曾想從這第二個門裏進去,他還沒咒駡完,我已經想溜開了,可是我還沒能照這個打算做,他就命令我進去,把門關上,上了鎖。房裏爐火很旺,那就是這間大屋子裏所有的光亮了,地板已經全部變成灰色;曾經閃亮的白鑞盤子,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總是吸引著我瞅它,如今已被污垢和灰塵搞得同樣的暗淡無光。我問他們我可不可以叫女僕帶我到臥房去!恩蕭先生卻沒有回答。他來回地走著,手插在口袋裏,顯然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這當兒,他是那樣的心不在焉,那樣一臉的憤世嫉俗的神態,使我也不敢再打擾他了。

  艾倫,你對我這特別不快活的感覺不會奇怪吧,我坐在那不好客的爐火旁,比孤獨還糟,想起四英里外就有我的愉快的家,住著我在世上所最愛的人。然而卻像是大西洋隔開了我們,而不是四英里:我越不過它!我捫心自問——我該向哪兒尋求安慰呢?而且——千萬不要告訴愛德格或凱薩琳——撇開各種悲哀不談,這點是主要的:灰心絕望,因為找不到任何人能夠或是願意作我的同盟來反對希刺克厲夫!我到呼嘯山莊來住曾經幾乎高興過一陣,因為這樣安排就可以從此不必跟他單獨過日子了。但是他懂得跟我們相處的人,他並不怕他們會管閒事。

  我坐著,想著,悲悲切切地過了一會兒。鍾敲了八下,九下,我的同伴仍然來回踱著,他的頭垂到胸前,而且完全沈默,只有間或迸出一聲呻吟或一聲辛酸的歎息。我傾聽著,想聽到屋裏有女人的聲音,我心裏充滿了狂亂的悔恨和淒涼的預感,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地歎息著,哭了。我本來沒理會我是怎麼當著人傷心起來,直到恩蕭在我對面停住了他那規規矩矩的散步,而且以如夢初醒的驚奇神情盯著我。利用他那恢復了的注意力,我就大聲說:

  「我走得累了,想上床睡覺!女僕在哪裡?既是她不來見我,就領我去找她吧!」

  「我們沒有女僕,」他回答,「你就伺候你自己吧!」「那麼,我該在哪兒睡呢?」我抽泣著,我已經顧不得自尊心了,我的自尊心已經被疲勞和狼狽壓倒了。

  「約瑟夫會領你到希刺克厲夫的臥房去,」他說,「開開那門——他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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