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47)

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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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長庚傳報魔頭狠 行者施為變化能(下)

  好大聖,忽哨一聲,縱觔斗雲,跳上高峰,扳籐負葛,平山觀看,那山裡靜悄無人。忽失聲道:「錯了!錯了!不該放這金星老兒去了,他原來恐唬我,這裡那有個甚麼妖精!他就出來跳風頑耍,必定拈槍弄棒,操演武藝,如何沒有一個?」正自家揣度,只聽得山背後,叮叮噹噹、辟辟剝剝梆鈴之聲。急回頭看處,原來是個小妖兒,掮著一桿「令」字旗,腰間懸著鈴子,手裡敲著梆子,從北向南而走。仔細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個鋪兵,想是送公文下報帖的。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說些甚話。」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蒼蠅兒,輕輕飛在他帽子上,側耳聽之。只見那小妖走上大路,敲著梆,搖著鈴,口裡作念道:「我等尋山的,各人是謹慎堤防孫行者:他會變蒼蠅!」行者聞言,暗自驚疑道:「這廝看見我了,若未看見,怎麼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會變蒼蠅!」原來那小妖也不曾見他,只是那魔頭不知怎麼就吩咐他這話,卻是個謠言,著他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見,就要取出棒來打他,卻又停住,暗想道:「曾記得八戒問金星時,他說老妖三個,小妖有四萬七八千名。似這小妖,再多幾萬,也不打緊,卻不知這三個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問他一問,動手不遲。」好大聖!你道他怎麼去問?跳下他的帽子來,釘在樹頭上,讓那小妖先行幾步,急轉身騰那,也變做個小妖兒,照依他敲著梆,搖著鈴,掮著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長了三五寸,口裡也那般念著,趕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頭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認得!」小妖道:

  「我家沒你呀。」行者道:「怎的沒我?你認認看。」小妖道:「面生,認不得!認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燒火的,你會得我少。」小妖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洞裡就是燒火的那些兄弟,也沒有這個嘴尖的。」行者暗想道:「這個嘴好的變尖了些了。」即低頭,把手侮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個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剛才是個尖嘴,怎麼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嚴,燒火的只管燒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終不然教你燒火,又教你來巡山?」行者口乖,就趁過來道:「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就升我來巡山。」小妖道:「也罷!

  我們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們亂了班次,不好點卯,一家與我們一個牌兒為號。你可有牌兒?」行者只見他那般打扮,那般報事,遂照他的模樣變了,因不曾看見他的牌兒,所以身上沒有。好大聖,更不說沒有,就滿口應承道:「我怎麼沒牌?但只是剛才領的新牌。拿你的出來我看。」那小妖那裡知這個機括,即揭起衣服,貼身帶著個金漆牌兒,穿條絨線繩兒,扯與行者看看。行者見那牌背是個威鎮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個真字,是小鑽風,他卻心中暗想道:「不消說了!但是巡山的,必有個風字墜腳。」便道:「你且放下衣走過,等我拿牌兒你看。」即轉身,插下手,將尾巴梢兒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變!」即變做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鑽風,拿出來,遞與他看了。小妖大驚道:「我們都叫做個小鑽風,偏你又叫做個甚麼總鑽風!」行者幹事找絕,說話合宜,就道:「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升個巡風,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聞言,即忙唱喏道:

  「長官,長官,新點出來的,實是面生,言語衝撞,莫怪!」行者還著禮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見面錢卻要哩。每人拿出五兩來罷。」小妖道:「長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嶺頭會了我這一班的人,一總打發罷。」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個前走,大聖隨後相跟。

  不數里,忽見一座筆峰。何以謂之筆峰?那山頭上長出一條峰來,約有四五丈高,如筆插在架上一般,故以為名。行者到邊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兒上,叫道:「鑽風!都過來!」那些小鑽風在下面躬身道:「長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點我出來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孫行者神通廣大,說他會變化,只恐他變作小鑽風,來這裡躧著路徑,打探消息,把我升作總鑽風,來查勘你們這一班可有假的。」小鑽風連聲應道:「長官,我們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曉得?」小鑽風道:「我曉得。」行者道:「你曉得,快說來我聽。如若說得合著我,便是真的;若說差了一些兒,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見大王處治。」那小鑽風見他坐在高處,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沒奈何,只得實說道:「我大王神通廣大,本事高強,一口曾吞了十萬天兵。」行者聞說,吐出一聲道:「你是假的!」小鑽風慌了道:「長官老爺,我是真的,怎麼說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說!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萬天兵?」小鑽風道:「長官原來不知,我大王會變化:要大能撐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邀請諸仙,他不曾具柬來請,我大王意欲爭天,被玉皇差十萬天兵來降我大王,是我大王變化法身,張開大口,似城門一般,用力吞將去,唬得眾天兵不敢交鋒,關了南天門,故此是一口曾吞十萬兵。」行者聞言暗笑道:「若是講手頭之話,老孫也曾幹過。」又應聲道:「二大王有何本事?」

  小鑽風道:「二大王身高三丈,臥蠶眉,丹鳳眼,美人聲,匾擔牙,鼻似蛟龍。若與人爭鬥,只消一鼻子捲去,就是鐵背銅身,也就魂亡魄喪!」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又應聲道:「三大王也有幾多手段?」小鑽風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間之怪物,名號雲程萬里鵬,行動時,摶風運海,振北圖南。隨身有一件兒寶貝,喚做陰陽二氣瓶。假若是把人裝在瓶中,一時三刻,化為漿水。」行者聽說,心中暗驚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細防他瓶兒。」又應聲道:「三個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說得不差,與我知道的一樣。但只是那個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鑽風道:「長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兒!因恐汝等不知底細,吩咐我來著實盤問你哩!」小鑽風道:「我大大王與二大王久住在獅駝嶺獅駝洞。三大王不在這裡住,他原住處離此西下有四百里遠近。那廂有座城,喚做獅駝國。他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乾淨,因此上奪了他的江山,如今儘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聽得東土唐朝差一個僧人去西天取經,說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就延壽長生不老。只因怕他一個徒弟孫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個難為,逕來此處與我這兩個大王結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兒捉那個唐僧也。」行者聞言,心中大怒道:

  「這潑魔十分無禮!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麼算計要吃我的人!」恨一聲,咬響鋼牙,掣出鐵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頭上砑了一砑,可憐,就砑得像一個肉陀!自家見了,又不忍道:

  「咦!他倒是個好意,把些家常話兒都與我說了,我怎麼卻這一下子就結果了他?也罷也罷,左右是左右!」好大聖,只為師父阻路,沒奈何幹出這件事來。就把他牌兒解下,帶在自家腰裡,將「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間掛了鈴,手裡敲著梆子,迎風捻個訣,口裡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的就像小鑽風模樣,拽回步,逕轉舊路,找尋洞府,去打探那三個老妖魔的虛實。這正是:千般變化美猴王,萬樣騰那真本事。

  闖入深山,依著舊路正走處,忽聽得人喊馬嘶之聲,即舉目觀之,原來是獅駝洞口有萬數小妖排列著槍刀劍戟,旗幟旌旄。這大聖心中暗喜道:「李長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

  原來這擺列的有些路數: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隊伍。他只見有四十名雜彩長旗,迎風亂舞,就知有萬名人馬,卻又自揣自度道:

  「老孫變作小鑽風,這一進去,那老魔若問我巡山的話,我必隨機答應。倘或一時言語差訛,認得我啊,怎生脫體?就要往外跑時,那伙把門的擋住,如何出得門去?要拿洞裡妖王,必先除了門前眾怪!」你道他怎麼除得眾怪?好大聖想著:「那老魔不曾與我會面,就知我老孫的名頭,我且倚著我的這個名頭,仗著威風,說些大話,嚇他一嚇看。果然中土眾僧有緣有分,取得經回,這一去,只消我幾句英雄之言,就嚇退那門前若干之怪;

  假若眾僧無緣無分,取不得真經啊,就是縱然說得蓮花現,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問口,口問心,思量此計,敲著梆,搖著鈴,逕直闖到獅駝洞口,早被前營上小妖擋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不應,低著頭就走。走至二層營裡,又被小妖扯住道:

  「小鑽風來了?」行者道:「來了。」眾妖道:「你今早巡風去,可曾撞見甚麼孫行者麼?」行者道:「撞見的,正在那裡磨扛子哩。」

  眾妖害怕道:「他怎麼個模樣?磨甚麼扛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澗邊,還似個開路神;若站起來,好道有十數丈長!手裡拿著一條鐵棒,就似碗來粗細的一根大扛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裡又念著:「扛子啊!這一向不曾拿你出來顯顯神通,這一去就有十萬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殺了那三個魔頭祭你!他要磨得明瞭,先打死你門前一萬精哩!」那些小妖聞得此言,一個個心驚膽戰,魂散魄飛。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也分不到我處,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

  不如我們各自散一散罷。」眾妖都道:「說得是,我們各自顧命去來。」假若是些軍民人等,服了聖化,就死也不敢走。原來此輩都是些狼蟲虎豹,走獸飛禽,嗚的一聲都哄然而去了。這個倒不像孫大聖幾句鋪頭話,卻就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聞言就走,怎敢覿面相逢?這進去還似此言方好;若說差了,才這伙小妖有一兩個倒走進去聽見,卻不走了風訊?」你看他存心來古洞,仗膽入深門。畢竟不知見那個老魔頭有甚吉凶,且聽下回分解。(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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