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21)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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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
剛進了園,就有幾個丫鬟來找她,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裏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自在了。且前頭沒人在那裏,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了她到議事廳上,眼看著命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太太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太太吃了,就賞你們吃。只別離了這裏出去。」小丫頭們都答應了。

探春等方回來。終究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與薛姨媽去。

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有的說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即命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巴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大家想了一會,共得了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

探春便命平兒揀,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夾了一個出來,打開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裏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 「既拈了出來,如何又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她們行去。咱們行這個。」說著,又叫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史湘雲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她亂令,寶姐姐快罰他一鍾。」寶釵不容分說,便灌湘雲一 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盆來。「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得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一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你覆,他射。」

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她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她,又在那裏私相傳遞呢。」哄得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得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個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 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她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她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

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划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划拳,叮叮當當,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一時湘雲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惟有她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鍾,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了酒,聽黛玉說道: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得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

說得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划了一陣,這上面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紈便覆了一個「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瓮。」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得當。」

湘雲便說道: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

說得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她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聽她說酒底。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來吃腦子。眾人催她「別只顧吃,到底快說了。」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

眾人越發笑起來,引得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划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她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話,只得飲了。

大家又該對點的對點,划拳的划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玩了一會,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見了湘雲,只當她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哪裏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她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玩笑,將酒作個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她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玩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們說得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罷,或是姨媽那裏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來。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她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她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

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眾人笑推她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嫋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她銜在口內,一時又命她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只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只瞅著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裏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她,她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她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她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觸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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