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55)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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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上)
話說香菱言還未盡,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裏「哧哧」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赤哪裏﹖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得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麼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哪裏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哪一個字好,就用哪一個。」金桂笑道:「你雖說得是,只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後來我自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著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如今且捨出寶蟾去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布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伺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她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饞癆餓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裏,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麼呢!」薛蟠得了這話,喜得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奈,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裏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捨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兒在家使喚的,因她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她作小捨兒,專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獨喚她來,吩咐道:「你去告訴香菱,到我屋裏,將手帕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小捨兒聽了,一逕尋著香菱,說:「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裏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聽了這話,忙往房裏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飛紅,忙轉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今見香菱撞來,故也略有些慚愧,還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恨無地縫兒可入,忙推開薛蟠,一逕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姦力逼等語。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卻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麼來撞屍遊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恨的只罵香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香菱有意害他,赤條精光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香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來陪自己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她嫌臟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裏勞動伏侍,又罵說:「你那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麼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她在地下鋪睡。香菱無奈,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得金桂暗暗的發恨道:「且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來,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疼難忍,四肢不能轉動。請醫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香菱氣的。鬧了兩日,忽又從金桂的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四肢骨節等處。於是眾人反亂起來,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魘法兒。」薛蟠道:「她這些時並沒有多空兒在你房裏,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不成!雖有別人,誰可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她自然知道,先拷問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多嫌我一個。」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逕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面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說:「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服侍了你這幾年,哪一點不周到,不盡心﹖她豈肯如今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再動粗鹵。」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生怕薛蟠耳軟心活了,便益發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她進我的房,唯有香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裏。你這會子又賭氣打她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她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頭,被她說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事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占了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下頭了。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她,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裏了。」薛姨媽聽說,氣得身戰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裏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滿嘴裏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麼!」

薛蟠急得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聽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她,就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麼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了,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該擠發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滾揉,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早被薛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她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留著她還是淘氣,不如打發了她倒乾淨。」寶釵笑道:「她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她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裏,也如賣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只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薛姨媽也只得罷了。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得薛姨媽母女惟暗自垂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隨意叫打;這裏持刀欲殺時,便伸與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鬧了一陣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發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雖不能十分暢快,就不覺礙眼了,且姑置不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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