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44)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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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下)

那天達摩冒著酷暑,汗流浹背地匆匆趕到毛子家。是小金開的門。

達摩問,人呢?

小金指了指臥室,輕聲說,在裡面看書。

達摩進到臥室,見毛子倚在床架上捧讀著一本什麼書,很寧靜的樣子,沒見出什麼反常來。

達摩便笑笑說,好興致啊,天翻地覆,還能靜心讀書?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書。

達摩再看,發現他根本沒在看書,那兩道空空洞洞的目光越過書頁,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這才覺得不對頭了。

達摩依然大大咧咧說,哎!來了人,怎麼招呼都不打一個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樣反應全無。

達摩就拖過一把椅子,對著毛子坐下,將那本裝模做樣的書從他手裡抽掉扔到床上,說,哎,毛子,你搞什麼呀,裝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說的那樣,狼一般嚎了一聲,然後很快將那幹嚎聲嚥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悶咳了半天,幾乎肺要炸的樣子。很像達摩廠裡那種舊式空氣壓縮機,每當氣壓超過了極限,便會嗤地一聲放出多余的氣來,然後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達摩只得用了范進中舉裡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窩上狠狠擂了一拳,大聲吼道,你狗日的在裝個什麼深沉哪?搞得嚇死人的?

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床上,半晌,終於嚶嚶哭出聲來,嗚嗚嚥嚥說,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中國完了,完了,都完了。

達摩讓他哭,不勸他,一邊添油加醋地說,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會兒,嘟噥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達摩又來。毛子又哭,又嘟噥。三五次之後,漸漸復歸平靜,只是言語短少,動作呆滯,像得了一場傷元氣的大病。

毛子住在單位宿舍裡,這樣的動靜當然瞞不了同僚的耳目。於是第二天就有傳言出來,說北京槍聲一響,毛××就瘋了,就像當年渣滓洞的華子良。這個傳言在某種程度上竟保護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個頭,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只是局勢一直陰晴不明。現在大局已定,正好動手,沒想到他就這樣了。都經歷過文革,不再那麼急促,再說要是把一個瘋子逼成什麼樣,大面上也說不過去。於是就忍了下來。忍著忍著,覺得沒有什麼要大搞的動靜,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後來一了解,像毛子這樣的,北京那邊幾乎見人就是一個。於是悻悻作罷。

據說此人當時就有了一句名言,後來成了別人開給毛子的一句玩笑話:什麼狗屁民主鬥士,都是豆腐和屁做的,只有我們共產黨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十年之後,此人因經濟問題被處理。所以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兩頭的人。

達摩知道,毛子是恐懼。恐懼本是不該嘲笑的。但是恐懼之後,變成那樣,就讓人難受了,那是一種比恐懼更可怕的東西。達摩後來問過毛子。毛子說什麼都記不得了。當時腦子轟地一下,一片空白,連達摩幾次來家,也沒有一點印象。毛子說他去看過醫生,診斷是一過性精神失常並發失憶症。也有人說,毛子是裝的,真是一個華子良呢。

其後幾年,達摩只是關心過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說什麼容易惹翻病的話題。如今看到毛子發瘋不久之後,在中共的處境與聲譽直抵最低點的時期,執政的合法性受到最嚴峻質疑的當口,這個本要受到懲處的人,竟然成為了一個中共黨員,才明白毛子其實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時期能夠寬宏大度接納他的人,則更是清醒。

達摩後來寫過一篇文章《恐懼的力量》,其中說,恐懼常常比滅殺更有力量。滅殺只能消滅異端的肉體。恐懼可以改換他的靈魂,讓一個最不羈的反叛者,成為馴良的奴隸,並以此作為其他同類的標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懼是長在自己內心的,別人無法幫你將它割除。

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從達摩和毛子在電話裡的對話看,從這些年中一些來往看,毛子似乎已將當年那些忘卻,達摩也有了一種往事如煙的感覺。所以達摩就很想去毛子那裡一次,將一些東西好好清理一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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