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看見了那個值四十個蘇的錢,他的腳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發出閃光。這一下好像是觸著電似的,「這是什麼東西?」他咬緊牙齒說。他向後退了三步,停下來
孩子停留在那叢荊棘旁邊,沒有看見冉阿讓,把他的一把錢拋起來,他相當靈巧,每次都個個接在手背上。可是這一次他那個值四十蘇的錢落了空,向那叢荊棘滾了去,滾到了冉阿讓的腳邊。冉阿讓一腳踏在上面。
門開了,一群狠巴巴的陌生人出現在門邊。三個人拿著另一個人的衣領。那三個人是警察,另一個就是冉阿讓。一個警察隊長,彷彿是率領那群人的,起先立在門邊。他進來,行了個軍禮,向主教走去。
在開始行動的那一剎那間,由於幻想的擴大,他幾乎認為那個門臼活起來了,並且具有一種非常的活力,就像一頭狂叫的狗要向全家告警,要叫醒那些睡著的人。
他正陷入這種思想紊亂的時刻,在他的腦子裡有一種看不見的、來來去去的東西。他的舊恨和新愁在他的心裡翻來倒去,凌亂雜沓,漫無條理,既失去它們的形狀,也無限擴大了它們的範圍
當冉阿讓出獄時,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你自由了」,那一片刻竟好像是不真實的,聞所未聞的;一道從不曾有過的強烈的光,一道人生的真實的光突然射到他的心裡。
剛才他還在那船上,是船員中的一員,和其餘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來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氣和陽光,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現在,出了什麼事呢?他滑了一跤,掉了下去,這就完了。
對他來說,這個歷歷可見的自然界是若有若無的。我們幾乎可以說,對冉阿讓,無所謂太陽,無所謂春秋佳日,無所謂晴空,無所謂四月天的清涼曉色。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黯淡的光經常照著他的心。
靈魂能不能由於惡劣命運的影響徹底轉成惡劣的呢?人心難道也能像矮屋下的背脊一樣,因痛苦壓迫過甚而蜷屈萎縮變為畸形醜態,造成各種不可救藥的殘廢嗎?
社會必須正視這些事,因為這些事是它自己製造出來的。我們已經說過,冉阿讓只是個無知識的人,並不是個愚蠢的人,他心裡生來就燃著性靈的光。愁苦(愁苦也有它的光)更增加了他心裡的那一點微光。
冉阿讓在監牢裡住了幾年之後,自己也忘了那些東西。在他的心上,從前有過一條傷口,後來只剩下一條傷痕,如是而已。關於他姐姐的消息,他在土倫從始至終只聽見人家稍稍談到過一次。
他天黑回家,精疲力盡,一言不發,吃他的菜湯。他吃時,他姐姐讓媽媽,時常從他的湯瓢裡把他食物中最好的一些東西,一塊瘦肉,一片肥肉,白菜的心,拿給她的一個孩子吃。他呢,俯在桌上,頭幾乎浸在湯裡
那句極平靜的話剛說出口,他忽然加上一個奇怪的動作,假使那兩個聖女看見了,她們一定會嚇得發呆的。直到現在,我們還難於肯定他當時是受了什麼力量的主使。他是要給個警告還是想進行恐嚇呢?
那人一面吃,一面精神也振作起來了。我哥拿那種好的母福酒給他喝,他自己卻不喝,因為他說那種酒貴。我哥帶著您所知道的那種怡然自得的愉快神情,把那些瑣事講給他聽,談時還不時露出慇勤的態度。
每次他用他那種柔和嚴肅、誠意待客的聲音說出「先生」那兩個字時,那人總是喜形於色。「先生」對於罪犯,正像一杯水對於墨杜薩1的遭難音。蒙羞的人都渴望別人的尊重。
他走進來,向前踏上一步,停住,讓門在他背後敞著。他的肩上有個布袋,手裡有根木棍,眼睛裡有種粗魯、放肆、困憊和強暴的神情。壁爐裡的火正照著他,他那樣子真是兇惡可怕,簡直是惡魔的化身。
他既肯向她探問,馬格洛大娘自然更起勁了,在她看來,這好像表明主教已有意戒備了,她洋洋得意地追著說:「是呀,主教。是這樣的。今天晚上城裡一定要出亂子。大家都這樣說。
那人拿了那四個蘇。R夫人繼續說:「這一點錢,不夠您住客棧。不過您去試過沒有?您總不能就這樣過夜呀。您一定又餓又冷。也許會有人做好事,讓您住一宵。」「所有的門我都敲過了。」「怎樣呢?」
他費盡力氣,越過木柵欄,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沒有棲身之所,沒有避風雨的地方,連那堆麥秸和那個不堪的狗窩也不容他涉足,他就讓自己落(不是坐)在一塊石頭上
這個異鄉人在那種溫柔寧靜的景物前出了一會神。他心裡想著什麼?只有他自己才能說出來。也許他正想著那樣一個快樂的家庭應當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許找得著一點惻隱之心吧。
新來的客人正轉過背去烘火,那位像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從衣袋裡抽出一支鉛筆,又從丟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張舊報紙上扯下一角。他在那白報紙邊上寫了一兩行字
誰也不認識他,他自然只是一個過路人。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從南方來的。或是從海濱來的。因為他進迪涅城所走的路,正是七個月前拿破侖皇帝從戛納去巴黎時所經過的路
人類的遐想是沒有止境的。人常在遐想中不避艱險,分析研究並深入追求他自己所讚歎的妙境。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說,由於一種奇妙的反應作用,人類的遐想可以使宇宙驚奇
他的膚色紅潤,他保全了一嘴潔白的牙齒,笑時露出來,給他添上一種坦率和平易近人的神氣,那種神氣可以使一個壯年人被人稱為「好孩子」,也可以使一個老年人被人稱為「好漢子」。
我們應當完全信服一個心地正直的人。並且,我們認為,在具備了某些品質的情況下,人的品德的各種美都是可以在和我們不同的信仰中得到發展的。
卞福汝主教謙卑、清寒、淡泊,沒有被人列入那些高貴的主教裡面。那可以從在他左右完全沒有青年教士這一點上看出來。我們已經知道,他在巴黎「毫無成就」。沒有一個後生願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給那樣一個孤獨老人。
無論對什麼事,他從來總是正直、誠實、公平、聰明、謙虛、持重的,好行善事,關心別人,這也是一種品德。他是一個神父,一個賢達之士,也是一個大丈夫。
我們能想像一個工人經常在熔爐旁工作,而能沒有一根頭髮被燒掉,沒有一個手指被燻黑,臉上沒有一滴汗珠,也沒有一點灰屑嗎?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仁慈的最起碼的保證,便是清苦。這一定就是迪涅主教先生的見解了。
主教回到家中,深深沉浸在一種無可言喻的思緒裡。他整整祈禱了一夜。第二天,幾個膽大好奇的人,想方設法,要引他談論那個G.代表,他卻只指指天。從此,他對小孩和有痛苦的人倍加仁慈親切。
國民公會代表未嘗不知道他剛才已把主教心中的壁壘接二連三地奪過來了,可是還留下一處,那一處是卞福汝主教防衛力量的最後源泉,卞福汝主教說了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