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馴化野蠻的詩美(上)

--談米勒的文學創作特色
傅正明
font print 人氣: 14
【字號】    
   標籤: tags:

古希臘人認為,凡不屬「文明」希臘人的異邦人,均屬野蠻人,由此延伸出「野蠻主義」的概念。正像希臘人自認為雅典有個「地球之臍」一樣,中國人以世界「中央」自居,以「四夷」為野蠻人。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的小說《心獸》(Herztier,臺灣中譯本從英譯轉譯為《風中綠李》)對野蠻人的特徵有生動的描繪。與「心獸」一詞相近的中文成語,多指暴君,如《列子•黃帝》:「夏桀、殷紂、魯醒、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人類歷來飽受其暴行之苦。

與野蠻主義對立的人文主義,最初同樣是一種古希臘羅馬現象。馴化野蠻,不僅僅靠鞭笞,更重要的靠陶冶人心的詩美。

兩種野蠻主義的歷史延續

野蠻主義在二十世紀的肆虐,是與歷史,與兩種極權主義的興衰糾纏在一起的。米勒的故鄉所在的巴納特(Banat)省區,是羅馬尼亞邊境位於中歐的歷史重地,一度在奧圖曼帝國和奧匈帝國的鐵蹄之下,歷史上也曾贏得獨立地位,今天分屬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和匈牙利。推翻羅馬尼亞王國的安東奈斯庫將軍(Antonescu)的政權,曾參加法西斯同盟,率軍跟隨希特勒征戰。蘇聯紅軍的威勢使得羅馬尼亞在二戰結束前最後一刻倒戈,抓獲並處死了安東奈斯庫。從事反法西斯活動的共產黨人齊奧塞斯庫(Ceausescu)掌權之後,促使羅馬尼亞力求抹掉跟隨納粹的恥辱的歷史,像東歐別的共產國家一樣,更諱言的是紅軍的罪惡。但歷史是無法抹去的。米勒父母是巴納特省區的德裔少數族群,二戰期間父親曾在SS黨衛軍服役,可是,1945年,他還沒有從前線回來,米勒的母親就和許多德裔羅馬尼亞人被驅趕到蘇聯,在位於今烏克蘭的勞改營慘遭五年折磨。

米勒的處女作、短篇小說集《低地》(Niederungen,1982 ) 中的故事,大都帶有自傳色彩。其中的《葬禮上的佈道》,通過一個小姑娘的第一人稱的視覺來審視兩種野蠻肆虐的歷史。在主人公亡父的靈堂,作者借牆壁上掛滿的父親生前的照片來簡述他的一生:他當過兵,當過農民和卡車司機。他的遺體落葬後,一個醉漢、當年的戰友告訴主人公說:你父親殺過人。主人公答道:那是在戰爭中。那年頭殺二十五個人得一塊勳章,他得了七塊勳章。醉漢又說:在蘿蔔地裏五個士兵輪奸了一個女人,你父親在她的兩腿間插了一根蘿蔔。「我們離開時她還在流血。她是個俄國女人。幾週後,我們把所有的武器都稱為蘿蔔。……為了慶祝新年,我們去德國一個小鎮的歌劇院。演員的歌聲尖銳得像那個俄國女人的尖叫。一個個離開了劇院,只有你父親一直看到最後。幾週後,他把所有的歌都稱為蘿蔔,所有的女人都稱為蘿蔔。」

在小說中,米勒的敍述往往是冷峻的,不動聲色的。在她的散文和政論中,傾向性表現得較為鮮明。她曾隻身流浪到羅馬尼亞北部地處歐洲心臟的馬拉穆熱縣(Maramuresh),這原本是中世紀一個牧歌式的農業社會,同樣見證了歐洲歷史的風雲。二戰期間,羅馬尼亞境內被殺戮的猶太人達三十多萬。米勒走過馬拉穆熱,見到一座紀念被殺戮被驅逐的猶太人的紀念碑。她在《看到死亡的每個地方――馬拉穆熱的夏季之旅》一文中寫道:「沒有任何一本旅行手冊提到這個紀念碑。我為我的德國父親感到恥辱,我更為羅馬尼亞歷史上的緘默感到卑下,感到受了欺騙。」把這篇散文與《葬禮上的佈道》對照來讀,就不難發現,那個女主人公的「辯解」,同時也是一種「揭發」和「清算」,而葬禮上的佈道,表達了對死者靈魂獲救的祈願。儘管戰爭的殺戮不同於和平年代為了鞏固專制政權而進行的殺戮,但仍然是人類的一種野蠻的罪行,而且往往是一報還一報。米勒在故事中接著寫到,父親死後,母親告訴主人公,在蘇俄,他們剪掉了她的頭髮,那是最輕的懲罰。一個深秋的夜晚,餓得站不穩時,她爬進蘿蔔地裏,幸虧警衛沒有看見,要不就開槍射殺了。母親雖然沒有提到她或勞改營別的婦女有被警衛強姦的可能性,但是,讀者不難想像。事實上,史達林在反攻納粹時曾憤慨地說:血債要用血來還。結果,據英國歷史學家安東尼•比弗 (Antony Beevor)的《攻克柏林》一書的估算,蘇聯紅軍在德國大約強姦了兩百萬以上的婦女。

在米勒最新的小說《漂流的喘息》(Atemschaukel,直譯為《呼吸秋千》)中,作者更詳盡地描寫她母親悲慘命運,同時揉合了一位羅馬尼亞德裔詩人的真實故事。蘇聯紅軍抵達羅馬尼亞後,十七歲到四十五歲的羅馬尼亞德裔全部被驅趕到蘇聯勞改營。小說中第一人稱的主人公、後來成為詩人的列奧波德就是其中的一名青年。英譯本的書題採用主人公的一句話:「我隨身攜帶擁有的一切」,這句話表明主人公被塞進裝運畜生的卡車遣送蘇聯時,他的全部家當如何之少。囚徒們從古拉格釋放出來,厄運並未就此告終,反諷的是,他們的眼前一片茫然,因為,儘管古拉格就像地獄,可那片土地已經成為他們的世界,甚至連那高牆也成了他們的安全屏障,共產主義的壓迫已經成為習慣了的日常生活,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倖存之後如何繼續倖存的問題。這就像奧斯維辛的倖存者、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筆下的「沒有命運的人」一樣,要面對納粹集中營倖存之後如何繼續倖存的問題。

作為現實主義作家,米勒被譽為羅馬尼亞「殘酷的專制制度的編年史家」,但她的小說同時長於象徵、隱喻、轉喻等表現手法。在長篇小說《狐狸那時就是獵人》(Der Fuchs war damals schon der Jäger,1992)中,作者寫到主人公女教師阿迪娜回憶她十歲那年,為了做狐皮大衣和母親一起到鄰村去買狐狸的情形。他們走進獵人的房子之後,「獵人回來了,帶著那隻狐狸。他說,這是最大的。他把狐狸搭在兩手之上,狐狸兩腳朝下,他兩臂移動著。狐狸兩隻腳搖搖晃晃,就像在逃跑一樣。兩腳後面的尾巴像另一個小動物。我問道,我可以看看那杆獵槍嗎?獵人把狐狸放到桌子上,把狐皮撫摸平整。他說,狐狸不會開槍殺人,它們會走進陷阱裏。他的頭髮、鬍子以及手上的毛像狐狸的一樣猩紅。甚至他的皮膚也紅了。狐狸那時就是獵人。」這句話,也可以倒過來說:獵人那時就是狐狸。這一象徵性的情節,也許暗示人的野蠻化的程度遠遠超出野獸,用中文來說,有些惡人連禽獸都不如,因為,「狐狸不開槍殺人」,人類卻用機槍、坦克造成了無數的大屠殺。

自我馴化與自我檢查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阿迪娜同時也是愛好詩歌的異議人士,她覺察到有人在跟蹤她,很快,她發現那個告密者,原來就是她的女朋友克拉娜,她們之間的友誼從此破裂。儘管如此,克拉娜還是預先告知阿迪娜面臨被捕的危險。阿迪娜躲到鄉下,一直等到獨裁者的「中央」垮臺,等到那些被禁唱的歌曲傳遍羅馬尼亞的每個角落。克拉娜這個形象表明,一個人即使一時充當了獨裁者的鷹犬,他或她仍然有可能良知未泯,有可能自我馴化其人性中野蠻的一面。

米勒小說表現的人的「心獸」的自我馴化,與專制制度下的自我檢查或自律是完全不同的,因為自我檢查實際上就是認同檢查制度的合法性,在野蠻面前保持沉默,就是縱容野蠻。米勒沒有自律的《低地》,在羅馬尼亞就曾受到檢查和刪節。1984年,該書全本在德國出版。米勒既拒絕自我檢查,也拒絕與國安合作,因此不斷被工作單位解雇,像詩人布羅茨基在蘇聯一樣,被打成「寄生蟲」,著作也被禁止出版。她加入的「巴納特行動小組」就是一個挑戰專制的地下組織。米勒在接受瑞典媒體的採訪時談到:「我始終試圖描寫專制制度的所作所為,專制社會裏在個體身上發生的事情,探究拒斥罪惡與一種沉默的機會主義之間有什麼區別。為什麼一個人有決心來拒斥而另一個了成了同謀犯罪者? 文學不能透徹解釋,但長期以來我的寫作就是追蹤這一點。」

我在閱讀米勒的作品時,除了想到她與凱爾泰斯的可比性之外,還聯想到義大利作家李維(Primo Levi)。李維同樣是奧斯維辛的倖存者,同樣在追蹤歷史。他筆下的人物,往往是沒有名字的人。在他的文集《如果這是一個人》中,作者寫道:在他們被遣送到奧斯維辛集中營時,他們的名字被抹去了,他們的肉體被文身,打下號碼的標記。「再沒有什麼東西屬於我們了,他們拿走我們的衣服、鞋子、甚至毛髮…… 。連名字也拿去了,如果想留下名字,就得自己努力,自己想辦法,只有這樣,這個名字背後屬於我們的,屬於我們的歷史的東西,才能保留下來。」在米勒的《漂流的喘息》中,主人公被遣送到古拉格之前,就在羅馬尼亞的公園裏感到那種高壓的氛圍:「任何一個集合點都會意味著一次宣判徒刑」。主人公敍述道:「我和第一個人來到我的第二個集合點。他被稱為『天鵝』。第二個是新來的,他被稱為『樅樹』。第三個被稱為『耳朵』。接著來了『螺紋』、『金鶯』和『帽子』。後來,來了『野兔』、『貓咪』、『海鷗』和『珍珠』。只有我們知道哪個名字是誰的名字。我們在玩野獸……」

由於暫時只能讀到該書的英文和瑞典文摘譯,我對這些人物的來龍去脈不甚了然,只覺得與李維的上述描寫有類似或可比較之處。10月15日下午,米勒到《大紀元時報》設於法蘭克福書展的攤位與一些流亡的中國作家見面會晤時,我有幸在場,通過德語翻譯向她請教了這個問題:即這些人隱藏名字的象徵意義。米勒回答說:那些人是同性戀者,在羅馬尼亞是被禁止的,他們害怕,為了自我保護,不便暴露真實姓名。

米勒的回答,使我想到有同性戀傾向的法國左翼作家紀德在訪問蘇聯時感到的那種尷尬,因為在那裏,同性戀的「道德敗壞」與「反革命」同罪。因此,我覺得,米勒的那個情節,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象徵著專制統治下人們的一種自律。文學創作中的類似的自律,往往是一種痛苦的自我折磨。由於面臨嚴酷打壓,米勒覺得她在羅馬尼亞一直是在恐懼中寫作。她不但把詛咒化為詩美,而且把恐懼化為詩美。(未完待續)

原載於 香港《前哨》月刊,2010年1月號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在中國「悖論的森林」裡,那些無名的缺乏養分缺乏陽光照射的樹,那些在幼稚的年輪就瀕臨枯死的樹,正在等待救援,同時也在等待有使命感的當代中國作家為他們命名。
  • 始終處在邊緣位置的這位作家,意想不到在2009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由於她「以詩的凝練和散文的直率描繪了被放逐者無家可歸的景觀」。
  • 在羅馬尼亞的那個黑暗年代,母親心懷關愛,「愛把它自己佯裝為一個問句」。善解人意的米勒,往往要故意等到母親提醒之後,才進屋拿一塊手帕。
  • 老話講「妖不勝德」,在《西遊記》中,作者對一些小妖出場的描述也很真實生動且耐人思量。
  • 不一時,將出酒肴,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幾位令郎?」施復答道:「只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幾個?」朱恩道:「止有一個女兒,也才二歲。」便教渾家抱出來,與施復觀看。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復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餘方止。
  • 這首詩引著兩個古人陰騭的故事。第一句說:「還帶曾消縱理紋。」乃唐朝晉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時,一貧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風鑒,以決行藏。那相士說:「足下功名事,且不必問。更有句話,如不見怪,方敢直言。」裴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豈敢見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縱理紋入口,數年之間,必致餓死溝渠。」連相錢俱不肯受。裴度是個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 話休煩絮。一日張孝基有事來到陳留郡中,借個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處游玩。末後來至市上,只見個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驅逐他起身。張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與他幾個錢鈔。那朱信原是過家老僕,極會鑒貌辨色,隨機應變,是個伶俐人兒。當下取錢遞與這乞丐,把眼觀看,吃了一驚,急忙趕來,對張孝基說道:「官人向來尋訪小官人下落。適來丐者,面貌好生廝像。」張孝基便定了腳,分付道:「你再去細看。若果是他,必然認得你。且莫說我是你家女婿,太公產業都歸於我。只說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對答,然後你便引他來相見,我自有處。」
  • 說這漢末時,許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過名善,真個田連阡陌、牛馬成群,莊房屋舍,幾十餘處,童僕廝養,不計其數。他雖然是個富翁,一生省儉做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時八節,備個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黨。終日縮在家中,皺著兩個眉頭,吃這碗枯茶淡飯。一把匙鑰,緊緊掛在身邊,絲毫東西,都要親手出放。房中桌上,更無別物,單單一個算盤、幾本賬簿。身子恰像生鐵鑄就、熟銅打成,長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積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費。正是:世無百歲人,枉作千年調。
  • 這八句詩,奉勸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貪圖利己,謀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韋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隨著大親,在紹興府開個傾銀鋪兒。那老兒做人公道,利心頗輕,為此主顧甚多,生意盡好。不幾年,攢上好些家私。韋德年長,娶了鄰近單裁縫的女兒為媳。那單氏到有八九分顏色,本地大戶,情願出百十貫錢討他做偏房,單裁縫不肯,因見韋家父子本分,手頭活動,況又鄰居,一夫一婦,遂就了這頭親事。
  •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子,寬敞潔淨,甚是像意。當把房錢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了東西去,臨完,我雇轎來接你。」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