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671)

第五部第七卷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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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洩露的事裡可能有的疑點(3)

  冉阿讓是個過路人。他自己已說過。是啊,他是路過。不管他是什麼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從今以後有馬呂斯當珂賽特的靠山。珂賽特在燦爛的藍天裡找到了她的同類,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的卓絕的男人,珂賽特長出雙翼神化了,在飛上天時她把她那醜惡的空蛹冉阿讓扔在她後面的地下。

  無論馬呂斯在什麼樣的思想裡打轉,歸根結底,他對冉阿讓總有一定程度的厭惡。可能是種崇敬的厭惡,因為他感到這個人「有神聖的一面」(1)。無論他怎麼處理,無論找什麼減罪的情節,最後仍不得不回到這一點:這是一個苦役犯。這就是說在社會的階梯上,一個連位子都沒有的人,因為他處在樓梯的最後一級之下。最末一個人之後才是苦役犯。苦役犯可以說已經不是活著的人的同類。法律在他身上已剝奪了對一個人所能剝奪的全部人格。馬呂斯雖然是共和派,但對刑罰卻仍贊成嚴酷的制度,他對待被法律打擊的人,看法和法律所判的完全一致。可以說他還沒有接受一切進步的思想。他還不能辨別什麼是人決定的,什麼是上帝決定的,還不能區分法律和權利。人們自封有權處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補救的事,馬呂斯一點也沒研究估量過這種自封的權利。他覺得對成文法的某些破壞要受永久的處罰,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同意社會把有些人罰入地獄是一種文明的做法。他還停留在這一步,當然以聽也必然會前進,因為他的天性是善良的,實質上裡面含有潛在的進步。

  在這種思想範疇裡,他覺得冉阿讓畸形、討厭。這是一個惡人,一個苦役犯。這個字眼對他來說就像末日審判時的號角;於是在長時間觀察了冉阿讓之後,他最後的態度是轉過頭去,「魔鬼退下」(2)。
  (1)「有神聖的一面」,原文為拉丁文,quid divinum。
  (2)「魔鬼退下」,原文為拉丁文Vade retro。

  我們應當承認並且還該著重指出馬呂斯對冉阿讓曾經提過問題,而冉阿讓向他說:「你在讓我招供。」其實他還並沒有提出兩三個決定性的問題。並非他想不起這些問題,而是他怕這些問題。容德雷特破屋?街壘?沙威?誰知道揭到什麼時候才會有完?冉阿讓不像是個畏縮的人。誰知道,如果馬呂斯追問後,他是否會希望冉阿讓不再說下去?在某些重要關頭,我們大家難道不曾遇到過,在提了一個問題之後,自己去塞住耳朵不想聽到答覆?尤其是在戀愛時期是會有這種懦弱的現象的。過分追究險惡的情況是不謹慎的,尤其當我們自己生活裡不能割斷的一面又不幸牽涉在裡面時。冉阿讓失望的解釋,可能會暴露出一些可怕的事,誰知道這道醜惡的光是否會波及珂賽特?誰知道在珂賽特天使般的額頭上是否已留下這種地獄之光呢?濺出的閃電的光仍屬霹靂。天數裡有著這種相互的關連,由於陰沉的染色反光律在起作用,無辜的人也會染上罪惡的痕跡,最清白的面容也可以永遠保留著可憎的近鄰的反射。無論正確與否,馬呂斯害怕了。他已知道得太多了。他想含糊過去,並不打算弄清底細。他在失望時昏亂地抱走珂賽特,閉目不看冉阿讓。

  這個人屬於黑暗,屬於活生生的可怖的黑夜。他怎麼敢追根問底呢?盤問黑影是種恐怖。誰知道它將如何作答。黎明可能會永遠被它玷污!

  在這種思想狀態裡,一想到這個人今後將和珂賽特會有某種接觸時馬呂斯感到驚惶失措。這些可怕的問題,當時他是退縮不敢提,這些問題本可能會使他得出一個毫不容情的一刀兩斷的決定,他此刻幾乎埋怨自己沒有把它提出來。他覺得自己心腸太好,太寬厚,也就是說,太懦弱了。這種軟弱使他作出了一個不謹慎的讓步。他被人感動了。他不該如此。他應該簡單而乾脆地甩開冉阿讓。冉阿讓是惹禍的人,他應該犧牲他,把他從家中趕出去。他責怪自己,他怪自己突然被激動搞糊塗了,使自己耳聾眼瞎,被拖著跑了。他對自己感到很不滿。

  現在怎麼辦呢?冉阿讓的來訪使他十分反感。這個人到他家?來有什麼用?怎麼辦?至此他已頭昏眼花,他不願深思,不願細察,也不願追問自己。他已經答應了,他被動地答應了;冉阿讓得到了他的諾言;即使對一個苦役犯,尤其對一個苦役犯,也決不能食言,然而他首先要負起的責任仍是珂賽特。總之,一種壓倒一切的厭惡在支配他。

  所有這些想法在馬呂斯腦海中混亂地上下翻騰,從一種想法轉到另一種,每一種都使他激動,他因而極端惶惑。要在珂賽特面前隱藏起這種情緒是不容易的,但愛情是天才,馬呂斯做到了。

  此外,他似乎無目的地向珂賽特提了幾個問題,天真無邪,潔白如鴿子的珂賽特毫不懷疑;他向她談到她的幼年和少年時期,於是他越來越深信凡是一個人能具有的善良、慈愛和可敬之處,對珂賽特來說這個苦役犯都是具有的。馬呂斯的預感和推測都是正確的。這株可怕的蕁麻疼愛並且護衛了這朵百合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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