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魯拜,春夏秋冬咸宜――

傅正明:《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三題

作者:傅正明(瑞典華人作家)
font print 人氣: 90
【字號】    
   標籤: tags:

在波斯大詩人奧瑪•珈音(或譯莪默•伽亞謨)《魯拜集》的多家中譯中,黃克孫先生依照英人費茲傑羅(Edward FitzGerald, 黃譯為費氏結樓)衍譯的101首絕句獨樹一幟,自從1956年付梓之後,備受讚譽。

黃譯《魯拜集》中有譯者<題詩>(三首七絕)。半個多世紀之後,在五卷合為一冊的譯著《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臺灣唐山出版社,2015年1月)中,我步黃克孫原韻三首奉和,卻反其意而用之。同樣題詩珈音《魯拜集》,為什麼詩意可以截然不同?那是因為,如考威爾(E. B. Cowell)教授早就指出的那樣:珈音像羅馬神話中的兩面門神一樣,有兩個截然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面相。

因此,黃克孫原詩與我的步韻,所寫既是珈音原有的兩個不同面相,也是不同譯者各有不同的解讀詮釋。值得注意的是,黃氏的衍譯,依照的是費氏自稱的波斯文原作的「變形」(transmogrification),我的迻譯,大部分可以視為依照波斯文和依照英譯的翻譯,一部分類似於黃氏的衍譯。收入集中的新譯五百首,是從千多首四行詩中遴選出來的。因此,至少在內容上,比費譯和黃譯更能把握珈音的兩個乃至多個面相。至於本書的得失,當由學者和讀者評判,由閱讀的歷史來估量。

一 讀魯拜,春夏秋冬咸宜

人的不同面相可以是同時的,也可以是歷時的。約翰•濟慈在十四行詩《人生四季》中認為,人生也有與年齡相應的心靈四季:歡快多夢的春天,愛意洋溢的夏天,靜如港灣的秋天和蒼茫衰老的冬天。像常人一樣,詩人的心靈四季必然反映在不同時期的詩歌中。珈音享年八十二歲,一生寫下的魯拜當然可作如是觀。黃克孫《魯拜集》<題詩>其一寫道:

草綠花紅夏又深,滿天星斗讀珈音。
赤蛇頭對蒼龍尾,指點微茫天地心。

黃氏譯魯拜時,二十出頭,正值譯者人生的青春盛年。這首題詩表明,黃氏寫的是他在春夏期間讀魯拜的體驗並為之題詩。赤蛇,中國古代祥瑞之象。珈音盛年,在塞爾柱帝國(土耳其人入主波斯的王朝)宮廷中主持曆法改革,建造天文台,撰寫哲學和科學著作,當此之際,可以說有赤蛇之象。蒼龍,可以解讀為象形的東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尾宿和箕宿都是蒼龍尾,並稱為析木。就像從木紋可以分析一棵樹的成長軌跡一樣,占星師可以通過天宮圖解析一個人的人生走向。這正是作為天文學家的珈音的特長。晉 傅玄<大寒賦>:「日月會於析木兮,重陰淒而增肅。」照此理解,黃氏已暗示出珈音的人生四季。

我與黃氏不同,譯魯拜時已年過花甲,步入人生晚秋,但尚未像濟慈所說的那樣「收攏倦飛的羽翼」。讀魯拜,春夏秋冬咸宜。春讀魯拜,讓人珍惜春光韶華,感悟到「碧醅紅玉情依舊,水榭春園風暖吹」(卷二005);夏秋之間讀魯拜,在觀賞夏花燦爛的同時,讓人傷感「茫茫一片秋原上,來去浮生若夏蟲」(卷五043);秋冬之間讀魯拜,便會覺得無論窮通貧富,人生如過客,「客舍同宮殿,秋冬風雨侵」……(卷二017)。因此,我的和韻如下:

月隱花殘夜又深,寒林暖室聽悲音。
波斯魂卷天涯雪,呼嘯燈前逐客心。

寒舍在北歐森林一隅。處在全球化的今天,不但可以讀魯拜,而且可以「聽悲音」,即借重 YouTube聽波斯文和英文魯拜。我的「逐客心」也許是寓居海外的黃氏所沒有的。但是,珈音有「逐客心」,這是費氏並不看重的。在薦舉珈音的宰相尼讓謀和重用珈音的蘇丹死後,塞爾柱王朝陷入王后黨與太子黨之間的權鬥,曾經嫉恨宰相的王后斷了珈音尚未竣工的天文台經費,可能還斷了他的皇糧,導致詩人名為到麥加「朝聖」實為流亡的苦旅,下面這首詩,可能寫於珈音流亡期間:

宇宙洪流如卷軸,詩家不幸逆行舟,
與其浮泡壯潮水,不若沉江深海遊。

這首詩的英文是費譯第二版第107首。詩言志,詩人表明了他不願作壯大濁潮的一滴泡沫,寧願選擇悲劇性死亡的氣節。可惜的是,這首詩在費氏後來的版本中刪除了,鮮為人知。它可以視為珈音的一首流亡詩,足以證明珈音那時有一顆類似於屈原的「逐客心」,但最後並未像屈原那樣沉江,而是修煉出類似於禪宗的圓融。

二 讀經書,可蘭祆經皆可

《魯拜集》折射了詩人的心路歷程,更重要的是折射了波斯文明的發展軌跡。黃氏題詩之二,側重的正是波斯文明的歷史命運:

結樓居士最多情,重譜波斯古笛聲。
伊覽一城花似雪,家家傳誦可蘭經。

黃氏把珈音稱為「居士」,相當於佛教所說的在家學佛者。珈音真正信仰的,可能是波斯的原始宗教,即俗稱拜火教的祆教,同時修持與佛教非常接近的蘇菲(Sufi)之道。珈音「重譜波斯古笛聲」的文化精義,黃詩解讀為音譯「伊覽」或「伊覽一城」的阿拉伯傳說。這一古都,通常意譯為「千柱之城」或「千柱國」,相傳是阿拉伯的一位國王建造的,因為國王拒絕接受先知和神明的告誡而毀於一旦,消失於沙漠中。「花似雪」的意象,令人想起穆斯林崇尚的純白色彩,接著想像出珈音時代的波斯人「家家傳誦可蘭經」的情形。在珈音誕生之前的波斯,混亂的薩珊王朝早已被崛起的阿拉伯帝國擊潰,進入獨尊伊斯蘭的阿拉伯化時期。珈音八歲那年,塞爾柱人入主波斯,仍然獨尊伊斯蘭。但是,黃氏有所不知的是,祆教和蘇菲之道,在波斯仍然有頑強的生命力。在我看來,黃詩下聯是對魯拜精神的一種誤解和誤讀,我的立意相反的和詩如下:

教王拜主卻無情,查禁醉翁天籟聲。
書劍雙擎韜晦苦,可蘭擱置讀祆經。

詩中的教王,指書劍並重的伊斯蘭教教王。在那時,皈依伊斯蘭而「書劍雙擎」,大多是一種「韜晦」現象。「韜晦」,是波斯文的kitmān 一詞的意譯,或音譯為「伽曼」,這是政教合一的專制統治下波斯知識份子的普遍傾向,類似於中國文人的「韜晦」、「圓滑」或「陽奉陰違」等應對策略。祆經,即祆教聖經,多音譯為《阿維斯塔》(Avesta)。珈音在一首詩中這樣寫到他自己:「外出繫根祆教帶,只因羞作穆斯林」(卷三074)。在阿拉伯哈里發(Caliphs)治下獨尊伊斯蘭時期,異教徒要繫一根腰帶以示區別。珈音的詩句可以解讀為:我還不配作穆斯林,因此感到羞愧。也可以解讀為,我以做一個原教旨主義的穆斯林感到羞恥。詩人表達的對波斯祆教文明的鄉愁,同時是對波斯阿拉伯化的反感。

由此可見波斯文明的發展軌跡和詩人的人生四季。依照諾普羅斯•弗萊(Northrop Frye)在《批評的解剖》中建構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文學敍述模式或發展的類型也類似於四時更替:喜劇是春天的神話,表現新神的誕生;浪漫傳奇是夏天的神話,表現神的冒險;悲劇是秋天的神話,表現神的死難;反諷和諷刺是冬天的神話,表現神死之後的世界的荒誕。以這種理論來考察波斯文明的發展史,可以說,其春天的神話是祆教諸神的誕生;夏天的神話是祆教、猶太教、伊斯蘭等多種宗教並容的冒險;秋天的神話是阿拉伯化,即多種宗教被躍居正統的伊斯蘭打成異端的沉痛歷史;冬天的神話,是祆教命懸一線的荒誕時代,即珈音的時代。

就詩人的個人際遇而言,他在春季投師求學,夏季受到相對開明的蘇丹重用,在曆算、數學、天文、哲學各個學科卓有建樹,秋季是在蘇丹死後慘遭穆斯林打壓的流亡時期,冬季是他在故鄉聚徒講學,最後見證了塞爾柱帝國在成吉思汗鐵騎強攻下的黃昏歲月。所有這些方面,或多或少反映在《魯拜集》中,例如詩人對祆教文明的鄉愁:

喚聲童子備晨酒,春笛夏歌秋意稠,
我望英魂魂望我,千秋過客坐墳頭。(卷一054)

這首詩可以折射波斯文明的四季以及詩人的內心世界。「晨酒」是祆教習俗,後來的飲者保留這一傳統作為反對伊斯蘭清規戒律的自由的象徵。譯為「英魂」和「千秋過客」的傳說或歷史人物,直譯是「歷代冬去春來的千萬個蔣牟西和凱霍魯斯」。蔣牟西是波斯傳說中的國王,傳授了打鐵、紡織、醫療、釀酒等技藝,堪稱波斯文化英雄。凱霍斯魯也是波斯傳說中的國王,祆經中的英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魯拜集》是塞爾柱帝國的興衰史,這是費譯有所忽略的,是限於原有中譯的中文讀者無法領略到的這部大詩書的秘辛。

三 飲美酒,玉壺瓦壺均佳

黃氏題詩的第三首是:

留得詩心伴玉壺,珈音仙去酒星孤。
一千年又匆匆過,生死玄機解也無。

詩的末行,表明黃氏把握了魯拜精神的一個重要方面,即詩人索解「生死玄機」的心路歷程。儘管詩人在本質上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但他的上下求索有助於我們參悟生死,把握當下。玉壺,可以作為珈音的一個面相的象徵,重點不在於玉壺的貴族特性,而在於詩人的純潔品格:「一片冰心在玉壺」。「珈音仙去」當然是用中國文化來解讀詩人的不朽。據說珈音涉獵過道教,但他的死亡或「成仙」,是詩人自身精神苦修的圓成。我的和韻呈現了珈音的另一個面相:

淡酒濃情盛瓦壺,薔薇零落夜鶯孤。
情僧無懼他生劫,地獄天堂心外無。

瓦壺是在《魯拜集》中出現過的意象,寄託著珈音這隻詩的夜鶯的悲憫之情:

莫非窯匠醉酩酊?處處為難受苦人!
日送精陶權貴府,不知茅屋瓦壺心!(卷五094)

詩中的窯匠,是造物主或真主的隱喻,也可以用來影射專制社會自命為「神子」或「天子」的最高統治者。詩人提出的質疑,是對高高在上的權勢者的質疑,同時表達了詩人同情貧寒的人文精神。珈音既不懼怕並不公正的「天罰」,也不懼怕權勢者的打壓。佛家認為「心外無物」,意在教人放棄一切世俗欲望,心無雜念,用心來感受世界,達到真正的平和。類似的是,珈音認為心外沒有所謂天堂地獄。「終日憂煩心獄裏,片時虛靜天門前」(卷一049)。因此,悖論的是,「生死玄機解也無」,這個「無」,可以視為「真無妙有」,是以酒為隱喻的「深玄」。換言之,求解或精神求索具有深遠意義,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參透死亡,這是《魯拜集》留給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


責任編輯:林芳宇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評莫言小說《檀香刑》
  • 15年前,發生在北京的“6.4”屠殺,並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件。就在
    同一年3月上旬,西藏拉薩街頭發生了一場類似的屠殺。和平抗議中國的西藏政策的不少藏人,倒在血泊裏,或遭到監禁和酷刑。他們的故事往往被中文世界忽略了。
  • 《民主論壇》創刊6周年了。6年以來,該刊發表了大量詩文。其中不少作品富於鮮明的民主理念、普世的人權觀念和敏銳的政治眼光,表達了作者對當今中國問題、亞洲問題乃至世界局勢的當下關懷。同時也展示了作者的心靈世界和精神風貌,體現了他們的終極關懷。
  • 一位年輕的美國航海者
      在蔚藍的大海採擷草葉
      一顆詩心波濤起伏
      揚帆到黃河長江入海口
      想探索兩條江河的源頭
      測量它們的遼闊和深度
      半途而廢
      當他老了
      在一位漂泊的中國詩人身上
      發現人體吉他繃緊的兩弦
      就是黃河長江的血脈
      彈奏的黃鍾大呂
      反響出一串晶瑩的詩珠
      挂在胸前到天國賞析
  • 在楊春光詩歌中,可以看到一種與西方黑暗詩人相通的哥特式風格,
    一種濃罩神州的恐怖氛圍。從他的組詩《槍斃詩人》及其詩作《撐死
    詩人》、《活捉詩人》,組詩《偽文盲時代》的《撕裂自己的傷
    口》、《我的屍體》等詩作中,我們不難發現一些滲透著審美意識的
    恐怖意象,例如:
  • 為紀念偉大的波蘭作家貢布羅維奇(WitoldGombrowicz,1904-1969)冥誕百年,由波蘭下議院提議、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推動的2004年「國際貢布羅維奇年」,已在波蘭、法國、瑞典以及歐美文壇和劇壇展開了一系列紀念活動。1939年,納粹入侵波蘭引發二戰炮火之時,旅遊南美的貢氏被迫滯留阿根廷,此後長期自我放逐,直到1963年折回歐洲,終生未能重返祖國。貢氏生前曾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1969年在法國逝世。米蘭。昆德拉將貢氏視為現代文學中可以與喬伊斯、普魯斯特媲美的巨匠。著名美國作家約翰。厄普狄克(JohnUpdike)將貢氏譽為「後現代造詣最深的人物之一」,著名女作家和批評家蘇珊。桑塔格(SusanSontag)也在今年推出了她的貢氏劇作新譯本,將他譽為才華橫溢的作家。
  • 六四屠城過去16年了,它在中國人民心中是永遠抹不去的記憶。六四的血永遠在人民心中流淌,六四的槍彈永遠是插在人民心中的刀劍。在六四祭日前夕,記者採訪到旅居海外的傅正明先生,他是在六四當天宣佈退出共產黨的。
  • 藏人說:「天山有太陽月亮,人間有達賴班禪。」 西藏「和平解放」以來,那些曾經受到傳統文化教育或濡染的藏人被「洗腦」了,那些本來就是一張白紙的「空腦殼」被不斷灌輸了「革命思想」,加上相當一部分農奴「翻身」了,因此,中共自延安唱起《東方紅》以來的造神運動在西藏同樣贏得了一大片「新神」的地盤。毛崇拜的革命歌曲取代了藏人的達賴和班禪的頌歌。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