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長橋,便是十字路口,街頭的第一幢貼著櫻桃紅瓷磚面的小樓,便是秦思雨的家。隔牆緊緊毗鄰著一排長長的兩層門面房,說起來,小馨和秦思雨是鄰居,小馨的爸爸是個剃頭師傅,門面房的那間理髮廳,便是爸爸的生意。他是個殘疾人,一條腿被鄉村庸醫治成了麻痹症,自幼不良於行。
挨著理髮廳一溜兒過去,有裁縫店,雜貨鋪,藕丸魚糕店,鐘錶電器修理鋪。都是這條街上的老生意了,門沿搭著門沿,煙火氣、布頭氣、油腥氣,醬辣氣,焗油膏和頭油的氣味,穿梭交織在一起,成了小城的基調。
此時,小洋樓上,秦思雨的小弟弟正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勾著腦袋,認真地等著她們回來。他是一個小光頭,腦後蓄著一條松鼠尾巴似的小辮子,一雙眼睛白多於黑,時時刻刻都備著瞪人的架勢。看見小馨她們走過來,他身子探出來趴在欄杆上,笑嘻嘻地叫她們的名字。兩個人誰都沒有抬頭,敏捷地一下跳到臺階上,隨後,一朵唾沫便飛了下來。秦思雨尖叫起來,她扔下書包,衝進大廳,噔噔噔上樓去教訓弟弟。
小馨的家是一式兩層的那種。下面寬敞的門臉是用做生計的,順著一道窄窄的樓梯蹬上去,半截閣樓算作住家,有床鋪和箱子。推開後窗,便可看見臨街的長河。
爸爸的理髮廳是小城裡頭最誠懇的那種,牆上鑲了平白的大鏡子,吹風機、剃鬚刀、梳子、髮油盒、髮夾,都乾淨老實地排列在鏡子前。他的顧客多是鄉下的農夫,中年婦女,剃光頭的老頭和剛剛出生的刮胎毛的嬰兒。此時,爸爸正在給一個中年人剃鬍子。看見她進來,笑眯眯地問道:「放學啦?小馨?」
小馨嗯了一聲,徑直朝後頭的廚房去,打開水龍頭洗手,窗臺上擱著一隻綠色的肥皂盒,她捏著那一小塊香皂,反反覆覆地搓著手。爸爸在外頭叫著她道:「鍋裡頭有熱著的糕。洗了手要記得先吃,再寫作業。」小馨在背心上擦一擦水珠,揭開鍋蓋,裡面溫著水,一隻小碟子裡盛著三塊圓圓的紅豆糕,白色的米漿裡藏著甜蜜的豆沙。小馨吃了一塊,又吃了一塊,把碟子放回去。她想讓爸爸也吃一塊。
那個顧客剃完了鬍子,躺到按摩床上,爸爸開始給他做周身按摩。小城裡有數不清的面目曖昧的按摩院,爸爸的按摩手藝,是最最物美價廉的,他無師自通,對著書每天研習,學會了按摩穴位和推拿,憑著辛苦掙錢。他圍著按摩床,一跛一跛地走動,弓著腰,費力地在那個肥滾滾的人身上抓穴位。他老實的臉上陪著笑,殷勤地答著客人的閒話。那個人傲慢地問著他的孩子幾歲了,老婆是哪裡來的。爸爸卑躬地笑著,一一作答。他說:「我的女兒今年八歲了,她讀書成績是班上最好的。她在幼稚園的時候,就天天戴回家一朵大紅花。現在上小學三年級了。老師一來我家理髮,就直對我誇獎她,說她成績好,品德好,樣樣都好。」他的聲調不免有了些得意,接著說道:「老師說了,以後你這個小馨,只要你肯好好培養,包管是最有出息的人,和她一般大的孩子,呵,沒有誰比她更懂事的。」顧客哼哼哈哈地聽著,漫不經心的應答也變得幾分肅然起敬了,在這個儒風盛行的小城裡,一個家裡的孩子會讀書,那是最應該受人尊敬的。那個人說:「那就要恭喜你了,三跛子夥計,你的日子是先苦後甜啊。」他說:「我認識你都十幾二十年了,你起先挑著一副剃頭挑子進城的時候,我還記得,你那是才十歲的娃娃,靠供銷社的牆搭一個棚做生意。後來你就有了一間門臉。等到三十幾歲了,居然還討了一個老婆,又生了一個丫頭,好賴成了一戶人家了呀!」他說:「你雖然又窮又可憐,可是你的老婆,漂亮是沒得說的,你女兒,這麼一說,將來準是你的靠山。所以,你雖然是個殘廢,也是個有福氣的啊。」
爸爸謙卑的臉上生出滿足的笑,逐一地點頭稱是。還誠懇地說著「就是就是,承您的吉言。托您的福。看您說到哪裡去了!」這樣的客套話。小馨坐在竹椅上靜悄悄地聽著,她小小的心窩裡湧起無邊無際的難過,她覺得爸爸真的好可憐,是一個最可憐的爸爸。他的外號叫作三跛子,他從農村來到這個小城裡,是個面色稚嫩的少年,只有一副剃頭挑子隨他漂泊。剃頭挑子是多麼風雨飄搖的一條謀生路啊。經過了很多年,他才娶上了媽媽,媽媽是一個高傲而憂鬱的女人,她從遙遠的,小馨和爸爸從來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飄流而來的。她從不和爸爸多說話。只有小馨,是世界上最看得起爸爸的人。可是,小馨來到世上才八年,她慰藉不了爸爸從前那數十載的苦難。小馨難過地想:我要是早點投胎到媽媽的肚子裡,爸爸就不會那麼苦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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