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恰好是本地區新聞:「……本台消息:自丘封縣縣委、縣政府決定對二道壩市場進行整頓以來,三個月的時間裡,在縣委、縣政府領導的正確指引下,全體工作組人員的努力下,從維護安定團結的願望出發,以維護社會主義市場秩序為目的,調動了廣大市場從業人員的積極性、主動性,提高了法制觀念,遵法、守法的意識。從而抵制、打擊了違背社會主義市場的各種違法行為,健全了市場管理體制,…………至此,市場面貌一新,各項指標迅速提升。客流量,日營業額,較整頓前均有大幅增加…………」
這通廣播引起祁冠三一番感慨,想起當初冒群眾之大不韙助羅國夫脫困實是一著「險棋」。而現在這著「險棋」有了回報,羅國夫以德報德沒有對群眾報復,二道壩少添許多冤死鬼。他擁著被子點頭嘆道:「這個羅國夫果然與眾不同!」
李麟在刷碗,並沒領會到舅舅的心思,只就自認的公道立場評論起來:「官做到他這一級就該成『官精』了,再四平八穩、不痛不癢就難混下去。所以有點大同小異,造點好影響,為以後留點後路。」
「話雖是這麼說,可這點『小異』對老百姓來說卻是性命交關。你年輕不記得,當年只要一提『運動』、『整風』、『整頓』,有的人就能嚇得上吊!」
「這我倒有點印象,小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每次我爸『挨鬥』,我媽『陪鬥』回來總要摟著我和小麗哭!」
「所以說羅國夫這次能有這等度量就不容易!」祁冠三嘆著氣說:「這次也叫『整頓』,可是水過地皮濕,刀下不傷人。沒死人,抓人也少。」
「不過……」李麟對羅國夫的評價卻謹慎得多:「工作組剛進點的時候那可確是殺氣騰騰不可一世的。只是過了不到一個月,那姓戈的副組長一調走就光打雷不下雨了。聽說他升官了,這倒好,二道壩也跟著沾光多少輕鬆一些。到于大姐也放出來的時候大家才真看清,當局確是想網開一面,都說對老百姓從沒有這麼憐惜過!」
「王欣媽怎麼樣了?」提起于喜蓮祁冠三又少不了一番關心。
「她很知足,」李麟興高采烈地說:「放出來的第二天就收到黃河造紙廠的通知,她可以用『頂替』的名義占丈夫的職工名額。在那裡被分配到後勤車間,做清潔工……」
「造紙廠效益不佳,她這份工怕是長不了。」祁冠三不無杞憂。
「這她也想到了,她說:『不要緊!萬一下了崗,因為已經有了工人身份不再是『暴徒家屬』,再找事也好,自己做個小買賣也好,不會再有人揪小辮故意為難了!』」
「可是王欣爸仍是冤沉海底。」老人猶自未足。
「這就沒辦法了,『六四』不平反這冤就沒法申!」
沉默了好一會,祁冠三再打起精神:
「不管怎麼說,能念及老百姓就算不錯!一念之仁,善莫大焉。但願像羅國夫這樣的能官運長久。」
「希望如此吧!當官不同老百姓。老百姓只有兩個煩惱:一怕官府勒掯,二怕彼此欺詐。當官的就多了,他要巴結上級,勒索下級,盤剝老百姓,最難對付的是同僚,互相傾軋,你死我活……」
「行了,行了,倒像你做過官似的!」祁冠三取笑著外甥。
李麟回到自己住處,文陸已經起床馴狗。灰虎已經頗具靈性,長了不少本事了。文陸弓腰,牠從腰上躍過;他扠開雙腿,牠從襠下攛過;他直身站立,牠從他頭上跳過。文陸拿出一根齊眉棍走了幾趟招式,那灰虎端坐不動,看著直到最後一招,文陸打一個『虎跳』然後縱身盤腿踞棍而立。這時的灰虎騰空一躍登上文陸的肩頭,仰著頭猶似凌雲探月,然後借著棍勢的前傾,在落地的剎那與主人一起做了個「咕嚕毛(前滾翻)」輕巧、平穩、乾淨俐落。
「好!」李麟嘆道:「有這樣的默契實在是不容易!」
在義兄面前漂亮地露了一手,文陸這才迎著李麟說話:
「哥,你回來了?舅舅怎麼樣,好些?」
「他能吃飯了,看樣不礙事。」李麟一面答話一面進屋。
「要是還不好的話就該找個醫生看看。人老了固執,不願找人看病,不能盡依著他,病要是耽誤了反而麻煩!」
「已經好多了,再添這馬後砲豈不招他罵?放心就是了!」
「飯在爐子上溫著,你自個兒吃,我吃過了!」文陸沒有進屋,隔門大聲囑咐著,然後繼續馴狗。
所有招式再從頭演練一遍。灰虎真不含乎,一絲不茍天衣無縫,文陸高興地滿口誇獎:「乖乖……好乖乖!」
大約也是習慣,灰虎課程完結是例當有所獎賞的時候,牠來到主人面前仰首踞坐,看著文陸的眼色。
誰知,不脫孩子氣的文陸於正招演畢之後又出「邪招」,他把一隻白球向天空高高拋去。灰虎只當是追加課目,不知有詐,躍身騰起用嘴去承接。不想那卻是隻雪球,觸物即碎,剛碰到鼻頭就散了。弄得灰虎滿鼻孔是雪,落地之後猶自噴嚏不止。
「哈哈……」文陸大笑。
灰虎卻似極度不滿,「汪汪」兩聲之後悻悻地離開,來到院門旁蜷臥下來,再也不奉陪了。
正出門的李麟見狀也大笑不止。不過他警告說:「你這樣戲弄牠會遭報應,牠再也不會聽你的話了!」
「不會!」文陸辯解:「牠懂得我這是跟牠鬧著玩!」
李麟穿一件深藍色短大衣,罩起了風帽,看上去又要出遠門。文陸問:「這麼大雪你還要到哪裡去?在家歇一天不好嗎?」
「沒辦法!」李麟嘆氣:「答應今天給山貨店老胡送貨的,可是雪大沒法出車。我先去打個電話跟人家解釋一下,然後趕十一點的公共汽車去汴州,買一付輪胎防滑鍊來………」
正說著,忽然發現正在與尋食的麻雀捉迷藏的灰虎停止了嬉戲,彷彿嗅到什麼撲向院門。
門外是王欣的聲音:「小六叔,信!」
李、張二人奇怪地互相對望一眼。本來,為了隱蔽行蹤他們從不與外人通信,今天突如其來是怎麼回事?
李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但文陸仔細一想臉紅了,卻也明白了。脫口說道:「四川、月蕙!……」
自與月蕙邂逅之後,她那苦難令人同情的身世,率直、潑辣、遇事不驚的性格,就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心影。更何況他也向她做過承諾,一旦有了落腳之處就一定接她出來,使她脫離那難以為繼的家庭。因此,當他和李麟決定在二道壩安身之際,就給月蕙寫了信。信的內容是安慰,告訴她希望在前,但又勸她還需耐心等待。因當時還沒租到現在的房子,便借用王欣家的地址。
「月蕙?」李麟怔忡了一下,這個常掛在文陸嘴邊但在自己嘴裡卻還是陌生的名字!……
王欣一手摟著灰虎,一手將信高高揚起:「信,小六叔!」灰虎撲在他的前懷上,舌頭舔著他的額頭、鼻尖上的雪花。文陸上前一把攫過先看封面:「果然是她!」
李麟看他喜出望外的樣子,終於體會到在自己身邊還被當作小兄弟的六子卻也進入到人生的重要階段,只可惜自己這做哥哥的還不曾經驗過。他搖頭,又喜又怪地嘆道:「人不大,這風流事卻少不了!」說著就要出院門,卻被文陸又叫住了:
「哥!」
李麟回頭看看文陸,一臉高興化做烏有。覺得奇怪:
「怎麼了?」
「你看看這信!」文陸把信塞進他手中。
李麟只得做一次隱私干預者,把目光集中在信紙上:
「小六哥:……」信中寫道:「收到你的信我由忠(衷)地高興。你在河南落腳,想創(闖)一番事業,讓我也感到鼓午(舞)。盼你能和大哥搞好團結,聽他的話,多做事,少玩耍,一心一意把(讓)事業發達起來!
還要多保重,注意身體。有個好身體才能做更多事,不是嗎?
自從我回到家鄉以後就天天住在家裡,沒事可做。我每天坐在我家門欠(坎)上望著河水發呆。家裡成(承)包的田被爸點(典)賣了。賣地的錢全賭光了。他沒了錢不能再賭可是還要天天去賭場。他說:只要進到那裡,就是不賭光聞聞煙味也覺得舒服。他們賭場每天換地方,政府也捉不到他們。
他只要回到家,總把兩眼釘(盯)著我,有時帶一、二個鬼頭鬼惱(腦)的東西,在我背後的的(嘀嘀)咕咕,不知又要打什麼鬼主意。媽媽對他就像防賊,一步也不離開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死心,不把我賣掉他是不干(甘)心的。
我和二個小妹妹只靠幫媽媽編竹筐賣錢過日子。這日子沒法說……
小六哥!我求你,只要有機會就把我接出去。什麼事情我都能做,不怕吃苦。在那(哪)裡也比在我爸虎勢(視)旦旦(眈眈)之下好。這個家沒法再住下去了,媽媽眼淚哭乾了,我的心也要死了。
要是你有困難我也不怪你,只怪我命苦。我只求你不要忘掉我,你是個好人,有人心,同情人……」
風流情書竟是一汪淚水!@#
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