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五(1962-1965)(中)

作者:夏志清、夏濟安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表露出二人的手足情深,讀來真摯動人。(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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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文

內文選摘(節錄)

夏濟安致夏志清(1965年1月23日)

志清弟:

來信已收到。我也好久沒寫信給你,很對不起。最近忙的還是所謂研究。《公社》那本東西居然得到倫敦大學的Kenneth Walker (經濟學家)來信讚美,說是fascinating & enlightening,這總算是空谷足音,很難得的鼓勵。我已寫回信去道謝,並問他可否為China Quarterly寫一書評。你很關心書評,如能得K.W.氏來評一下,那是比Fath Serruys或Goldman好了,因為他們研究的不是中共經濟,而我的著作是想enlighten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主流的。

這裡的language project的下一部作品,很快要動手。我本來擬的題目是《中蘇論戰中的rhetoric》,想向language靠攏得近一點。但是中蘇論戰最近幾個月較沉寂(但必將恢復,老毛是痛恨K氏路線,而K氏繼承人還是走K氏路線的),而我對於rhetoric的修養還不夠。我的長處是能夠吸收很多的information,而仍能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要發揮這方面的長處,還是研究中共的「社會史」。關於中共的農村,我的知識已經多得相當可觀,這一點也是可以利用的。現在決定的題目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個運動乍一看好像是老生常談,其實這是中共進行「階級鬥爭」的幌子。從臺北、香港來的報導,中共在城市進行「新五反」,在鄉村進行「新土改」,整治「資本主義自發勢力」,繼′60-′62之和緩政策後,猙獰面目重又暴露。但《人民日報》等中共報紙關於這方面的具體材料少極,祇說是在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個掩飾激發了我研究的興趣,我要用中共的材料,來說明該運動的真相為何。這樣非得大量的讀中共材料不可,即便以前讀過的,現在還得重讀,因為過去讀時,腦筋裡未存有這個題目也。這個工作,別人也無法幫忙,因為天下很少人有我這樣快讀的能力,吸收組織的本事,而且再有關於中共社會的基礎知識。興趣提起來了,所以精神很是煥發,《人民日報》之類的東西,假如不像我這樣有系統地讀,枯燥無比;一有系統地讀了,就成了學問,而且有發掘不盡的寶藏可得。

我這樣全神貫注的研究──我認為這是歷史的研究──當然影響我別方面的研究。以我的精神與努力,如研究中國社會史過去任何一個時期──從周朝到清末──必可成為專家,在學術界佔一席地,不讓楊聯陞、何炳棣(他可能來U.C.,接Bingham之位,B.要退休了)等專美於前。但是研究中共總是為學術界所輕視,這點我是很明白的。我的朋友Schurmann是「中共迷」,他說:「你能把公社弄出這樣一個頭緒來,如弄井田那是兩個禮拜就夠了」,以他的地位,當然可以為「中共研究」辯護。我祇是悄悄地做我的本份工作而已。但是心中也有點害怕:越深入,越和別的學問脫節了。我還有點關心:我到底在美國學術界製造了怎麼樣的一個image?

我越是努力,這里[裡]的language project恐怕將越是沒有人接得下去。吳魯芹當初有來加大的意思,但是我現在做的事情,他是接不上的。以世驤和Schurmann對我的友誼,我當然不忍看見這個language project垮臺。

我的興趣是研究,對出版等等倒是沒有什麼興趣的。有沒有書評,我更不關心。比起你來,我是很不career minded的。你寄來的那兩本蔣光慈,已收到,謝謝,但是還沒有開始看。我的文章,寫完就算,不想再去整理了,因為又有新的題目來把住我的注意力了。

Franz Michael決心辭職,改去華府的George Washington大學;最近沒接到他信,不知近況如何。想來他心境不很好,因為和多年老友George Taylor決裂,他心里[裡]不會痛快的。我的《左聯》一書,他是sponsor。現在U.W. Press要不要再出它,我也不知道,也懶得去問。一問之下,如是yes,那末我也沒有工夫來整理舊稿。這個事情到暑假時候再說吧。

心中慚愧的是:全書的introduction還沒有寫好。已數易其稿,但牽連東西太多,真照我的意思寫出來,恐不容易。

這是文債之一,文債之二,是欠Schaefer的那篇《西遊補》,初稿他看後大為滿意,但我不知道董說的《朝陽夢史》etc.,有沒有地方可以借得到,事情就擱下來了,其實發一個憤,一個禮拜就可以把《西遊補》趕出來,現在還是拖着。

周策縱那里[裡]還沒有寫回信,我想把〈蔣光慈〉寄給他,你看如何?

你的兩篇文章都收到了,都很精彩;當然為篇幅所限,有許多話你沒有地方發揮了。但是你的文筆還是遒勁而to the point的。Golden Casket的德文原本,Baner送我一本,但我一直沒有讀,雖然想improve我的德文,一直是我的志願。你所提起的中國小說中的love,也一直是我所想研究的題目之一。

我還沒有你這麼多閒差使(寫書評等),所以可以專心研究自己的題目。你擔任教書,指導論文研究,一定是很吃力的。我最近指導了一個女學生(去年在我班上的)研究周作人的M.A.論文,覺得此事很不易做。當然我對周作人的熟悉,不在世驤與Birch(他們也是導師)之下,但是周的全部著作我並未看過,有許多看過了也忘了,真要憑良心行事,我也得把周作人的全部著作看一遍。我相信我這樣指導,那位學生已很滿意了。但周作人是我比較熟悉的作家,真要指導起我所不熟悉(e.g.張資平)的作家來,那一定是很花工夫的。

我雖然覺得工作的壓力重,但是做人仍很瀟灑,不慌不忙,晚飯後不用腦筋,就是讀書也是讀比較輕鬆或與「研究」無關的,所以睡眠正常,精神很好。我發覺同事之間,不能睡覺的很多。世驤就依賴安眠藥,雖然他也打太極拳洗冷水浴等做健身活動。有個李卓皓,是個國際聞名的biochemist(研究hormone專家),他因為吃藥安眠加上吃藥提神,身體弄得衰弱不堪。另有一洋人,年輕時聰明非常,二十幾歲得M.D. & Ph.D.(生理學)兩個學位,現在不過三十幾歲,已成廢物,掛名做researcher。他的病源也是吃藥安眠,吃藥提神,二藥夾攻。他自己有行醫執照,可以亂開方子吃藥,所以危險更大。虧得他太太是個賢惠的中國人,服侍他。每晚十點鐘,一定要侍候他上床睡覺,看好他吃安眠藥。否則他糊里[裏]糊塗,不知道自己吃多少,可能惹出大亂子的。我的光華同學蕭俊亦失眠,以前喝酒安眠,後來想戒酒。到醫院驗身體,並請配方買安眠藥。醫生說:吃安眠藥睡覺,不如吃酒睡覺。這句話我很相信,因為人類與酒共存,已有數千年之久,酒的一切壞處,人都知道,出了毛病也查得出。安眠藥(尤其是新出的tranquillizer)歷史均短,到底它們有多少壞處,醫學上還沒有詳細記錄。怎麼出毛病,毛病出在哪裡,一時都無從查起。如安眠藥再加提神藥,那末奇奇怪怪的後果更多了。這些話說來給你參考,要請你「戒藥」那恐怕是很難的。照中國傳統思想,第一是樂天知命,第二是duty比health(or life)重要,所以我也不替你worry。不過美國的生活方式,一般都是緊張,靠吃藥睡覺與提神這個tendency恐怕越來越厲害。我生平沒有吃過提神藥,如No-doz之類我碰都不想碰,因為我精神一直不錯。安眠藥也是來美國以後才吃的,過去一年用了大約不過十次。用的祇是輕微的sleepeez,無需醫生開方子的,這種藥對於世驤已經是無效的了。我祇是在興奮和有心事時才服用,一年沒有幾次機會,平常是無需服藥的。

世驤於28日飛紐約,轉飛Bermuda,那天下午晚上他也許會來找你。Bermuda之會是為組織研究中國文學的工作立基礎,過去的進行,你大約有點知道。將來組織完成,很多事情可以做,但是我對於這種事情並不十分起勁。研究中國文學就是這麼幾個人,大家都忙得很,也做不出什麼額外的工作。青年學者如Maeth等成名後,也無非軋在一起忙而已。將來可做之事,譬如編一部《中國文學史》,我就勸世驤不要答應擔承。因為請些誰來寫?誰來校訂?誰來替很多不同的投稿者劃一水平?小說部份可請你寫或請李田意寫,水準可能大不相同。做主編的忙死,還要得罪人,到時候可能交不出卷。世驤可能主持為《全唐詩》等巨帙做index工作,這種事情嘉惠學子,而且花了錢的確會有成績的,我很贊成。

我和R還是維持很好的友誼關係──就是這麼一點成績也不容易了。我顯不出什麼熱烈的愛,但做人到底比以前穩重機靈成熟多了。過年過節,男女朋友之間可能造成誤會,男的總想跟女的同度佳節,女的如忙,不能答應,男的可能比平常更為hurt。R不喜歡他的父母,但過年過節總要去孝順一番,這種事情我並不介意。說起來很容易,但你知道我並沒有頂頂sweet的脾氣,真能做到不介意也就是做到孔子的「恕」道了。最近出現另一個因素,虧得我心平氣和的對付得很好。即她過去的男友Charles Witke決定離婚,想和R.重拾舊好。按Ch.與R.過去的交情,我和她之間從來沒有做到這一地步;但在一年以前,R.把Ch.恨死,還是我去勸她饒恕他的。我知道此事後,心中不安(今年祇為此事,吃過這麼一次安眠藥),當時反應有二,一則決心退出,對R.表示冷淡,讓他們成全好事;或則加緊進攻,不讓「情敵」插足。總算我修養到家,二者皆未採取。對R.仍很誠懇忠實,既不洩氣,也不發狠。我這種態度,R.是很讚賞的。我的學問與wit,她本來很欣賞;還有一點是mature personality,我非得小心謹慎,不能保持也。Charles找我吃過一次午飯,長談很久,他和我之間無半點ill feeling(你得相信我的敏感,有半點ill feeling我就會覺出來的),這是我引以慰的。R.和Ch.已和解,但仍和我單獨出去。按加州離婚法,Ch.君要等一年才可離婚獲准,在此期間,他得小心做人,因為他的太太不願離婚,他如有失德之處,離婚可能不准的。R.自己的志向,還是去臺灣為第一要務──此事本來也可成為我和她之間的齟齬的因素的。我自己覺得是個很可愛的人,但戀愛經驗不足,在女人面前反而可能顯得不可愛。前年對B與Anna,都太慌張,這種缺點,我自己也了然。過而不能改,枉自為人。現在對於R我一直以可愛的姿態出現的,請你和Carol放心。以現狀觀之,R.決不願意丟掉我這麼一個朋友,好消息就是如此而已。

雖然我並不自覺陷入情網,看上面的描寫,你可知道我也不能全然無情。R.既occupy我的mind,所以也沒有工夫去對付別的女人了。

二月開始,我在comparative lit.的課又要開始。Compa. lit.方面可能以後還要叫我開一課seminar。但我目前忙於中共研究,這種遠景也不去多想。

你在紐約能夠看到中國電影,可以減輕你的思家之苦。對中國電影(香港拍的)我並無多大胃口。祇有一張凌波、樂蒂的《梁祝》可算上選(可能還是抄襲中共的東西)。此後看了李麗華、凌波的《新啼笑因緣》 與李麗華、嚴俊的《秦香蓮》 (包工鍘美案),看後直搖頭。Tempo都太慢,香港那些製片家對於電影的基本智識還得學習。

最近和R看了My Fair Lady與話劇Hedda Gabler 。前者我覺得很tuneful,值得再看一次。後者女主角Signe Hasso 滿身是勁,男主角Farley Granger 祇是英俊而已,演技平平,話劇的娛樂成份總很差,像Hedda Gabler那樣還算是好的。年前加州風雨成災,金山一帶亦陰雨連綿(大雨中世驤的車曾skid一次,車子碰壞,幸虧人無受傷者,我不在車內),幾個禮拜不停,學校方面平靜無事。Xmas假期過後,Savio再要召集大會,到場者據說僅二百人,二百人中不少還是「非學生」(馮雪峰等當年在北大亦是此種人也)。Savio的「群眾」本來就是這麼一些些,因為學校當局措置失當,才把事情鬧大的。

附上照片四張(「福祿壽」是在Schurmann家裡),並家信一封,希轉寄。別的再談,專此 敬頌

冬安

濟安

一月廿三日

Carol與Joyce前均此。

◇(待續)

──節錄自《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五(1962-1965)》/聯經出版社提供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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