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之名──寫給獨一無二的自己

作者:張曼娟
人生是一場學習,愛也是。(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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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甫過,陪伴父親去醫院回診,剛動完手術出院的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過了馬路,坐上計程車,來到社區醫院,讓父親坐上輪椅,推著他前行。我背著雙肩背包,深吸一口氣,抬頭挺胸,步伐穩定從容。這是四年多的照顧生活鍛鍊的結果,不再緊張促迫、手足無措,我學會安撫父母,也安撫自己。

醫院大廳裝飾閃亮的聖誕樹很漂亮,我默默數著:

「一、二、三、四、五。」

這是成為照顧者以來,看見的第五次聖誕樹呢,感到被鼓舞。

自從照顧者的身分變得鮮明,便有來自四面八方的邀約,其中一家媒體的採訪邀約,令人印象最深刻。

「我們除了訪問還要拍一些照片或是影片,像是陪爸爸去醫院,或是爸爸躺在病床上,握著爸爸的手。反正就是那些照顧的細節,都要拍起來,看起來才會有真實感。」

記者亢奮的說著,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眉飛色舞。

一定要把自己的照顧細節展現在世人面前,才會有真實感嗎?做為一個照顧者,不需要他人認同或肯定,更不是一場表演。我婉拒了這樣的邀約,照顧者有時候需要的是尊重與理解。

陪父親回診之後,返回工作崗位,而後在臉書粉絲團看見一則留言:

「剛剛看到你牽著父親慢慢地過馬路,畫面很感人。」

不必特別演出,這就是照顧者最真實的日常,而我只是千千萬萬個照顧者其中之一,重複做著千千萬萬照顧者都在做的事。如此而已。

曾有讀者對我說,在《我輩中人》裡講到照顧的故事,讓她和朋友特別有感覺,因為他們都是孤獨的照顧者,終於有人可以觸碰到那些難以言說的心情和處境,讓他們感覺被療癒了。

「可以出一本專門談照顧的書嗎?」她這樣問。

其實,照顧這件事從來都不專門,不僅是照料著老病的身軀,還有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一切關係──過往的糾結、愛與關懷、冷遇和失落,錯綜複雜。

被照顧者深埋在歲月裡的那許多過往,都沉積在深黝不見底的心靈中,有時竟成為吞噬一切的黑洞,將照顧者也吞噬進去。這才是照顧路途上最沉重的負擔。

照顧者要有多大的能量,才能把自己超拔而出,不被漩渦捲進黑洞,並且還能將被照顧者拉出來,安置在光亮與溫暖的所在?這樣的能量從何而來?

原來,還是得從自己內在生出來,一種「大人」的能量。

大人與年齡無關,而是自我塑造的目標。成為一個有擔當、願意付出、不忮不求的人,珍惜所有,知足常樂。所謂的大人,也許和孔子推崇的「君子」類似。

「老師,當君子好像很可憐,只能做好事,想要任性一下都不行,當小人比較開心吧。」

小學堂的孩子,有時候會這樣問。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做為一個君子,內心坦然開闊,待人接物都沒有罣礙,彷彿永遠是晴天。做為一個小人,則是悽悽惶惶,成天像丟了東西一樣不安,彷彿永遠是陰天。簡而言之,君子活在善意的世界;小人活在惡意的世界。到底誰比較可憐?誰比較開心呢?

《論語》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說的是孔子周遊列國時,曾經在陳國落難絕糧,跟隨他的弟子又餓又病,爬都爬不起來。一向魯莽的子路忍不住當面質問老師:

「君子亦有窮乎?」

做為一個君子,也會有如此窮困潦倒的境遇嗎?

孔子是怎麼回答的呢?在他瀕臨死亡的時刻,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做為一個不茍且、不違心的君子,真的沒有遺憾嗎?

孔子用虛弱而堅定的語氣對他說: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君子在困頓的時刻,仍然能固守自己的本心;小人遇見不如意,就會生出許多負面念頭,氾濫成災。

那一年,孔子六十三歲了,他對於成為君子這件事,從來沒有懷疑,也沒有遺憾。

並不是多麼高的道德標準,只是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只是與人為善,達觀謙和,當一個快樂的大人。

中年以後,遇見人生的困頓,或是承擔起照顧的責任,也都能清楚記得自己的本心,無憂無懼。

「我的身邊只有崩壞的成人,沒有一個像樣的『大人』,我要怎樣才能長成一個『大人』呢?」

「如果從來沒有被愛過,又該如何去愛人?」

在演講活動中,我常面對這樣的問題,一次又一次。也許有人聽見的是「沒有一個像樣的大人」、「從來沒有被愛過」,我聽見的卻是「我要長成一個大人」和「我想去愛人」。不管我們曾經怎樣被對待、被傷害,長大以後,都有機會翻轉自己的命運,都會有著幸福的想望。

我遇見過一個從事藝術工作的男人,從幼年到童年,遭到一群成年人的惡待,那是我們無法想像的恐怖與毀壞,而他的家人並沒有譴責或控訴,他們默許了那些暴行。小男孩長大了,他奮力掙脫噩運,與過往正面對決,雖然沒有人為他討回公道,將加害人繩之以法,他卻不再恐懼,也不再自責了,他知道自己沒有錯,那些人毀了他的前半生,不能再毀掉他的後半生。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問。

他沉吟片刻,輕聲回答:

「我還是遇到過,一些好人;還是發生了,一些好事,我就是靠著這些,活下來的。」

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有點遲緩。因此,每個字都那麼深重的敲在我心上。

不只是他,我相信許多人都是踏著破碎的自己,慢慢長大的。都是靠著荒涼人世間,偶然相遇的溫情與善意,勇敢走過來的。

我們若不曾被敲碎,是否就該成為那一抹暖色、一腔熱情與一貫的溫愛?伸出雙手,牢牢接住在絕望中不斷墜落的人。

不曾被愛過的人,又該如何去愛呢?人生是一場學習,愛也是。

如果我們能學習數學、天文、地理、歷史、化學、語文、哲學、藝術、音樂,為什麼不能學習愛?

沒有被愛過,所以不能好好愛,在我看來只是藉口,因為我們都不能改變過去,卻可以決定未來。

我們可以好好愛,可以好好過生活,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

人生上半場,承擔了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意志——以父之名、以母之名、以家族之名——我們不知不覺失去了自己的意志。

失去自我意志的人生,充滿困惑,於是,學會了推託、尋找藉口,最終成為得過且過的中年人、怨天尤人的老年人。我們不知道每個人的存在都有貴重的意義;我們與自己非常疏遠陌生;我們以為別人追求的就是自己的想望。許多努力都顯得徒勞;許多關係都可有可無,回首人生,只剩下虛無感傷。我們就這樣浪費了人生,虛擲了情感。

背棄了最珍貴的,獨一無二的自己。

做為一個大人,應該以我之名,為自己做決定;承擔責任;享受生而為人的快樂;與久違的自己重逢,感謝自己受過的傷、流過的淚、堅持的夢想……◇

——節錄自《以我之名》(序)/ 天下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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