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店裡,一雙貪婪的眼睛盯上了阿花。打她主意的就是綜合食店主任張大炮。
這個四十多歲的頭髮後梳的中年人,臉泛油光,春心不死,在地主仔耕生被鬥得嚇破膽子時,趁他下地忙活去上了他媳婦……現在,阿花天天在他身邊忙來忙去,好像一塊可口的肥肉在貓鼻子底下晃來晃去,涎水都快砸落腳趾頭了。
他開始忍不住關心起阿花的政治進步來了。乘人少時,他安排阿花過來打掃整理他辦公室,主動拉家常,和顏悅色問問她一些家庭情況。
有一天,主任乘無人時,偷偷往她手裡塞上一疊糧票布票,順勢摸摸她嫩滑如凝脂的手背,輕按了一下說,這是組織上關心她給她改善生活的,這個不能告訴別人。阿花張惶地掃一眼四周,低下頭不敢接,領導也望了一下門口,沒有人來往,他馬上壓低聲音,嚴肅中透著親切說,阿花,沒關係!快收下別傻了!我手頭有轉正指標,單位正考察你,你工作配合得好,還準備培養你當咱店婦女幹部呢……阿花抬起頭睜圓了眼睛。主任就是領導,領導的話是不能違抗的。
這之後,領導處處關照她,店裡常常加菜改善伙食,分配時,領導說阿花勞動積極,家口多,是根正苗紅的貧農革命家庭,多分她一份有魚有肉的大碗拿回家去孝敬老人,大家應該理解。果然大家都沒異議。關心群眾生活是黨的一貫政策,這說得過去。
在一次職工會議上,快結束時,領導突然指示:飯店裡的潲水今後不能由貧農何大媽一人獨霸,每天也得分一桶給阿花,阿花也出身貧農家庭,應該一視同仁嘛!
不用不用!我家沒有養豬,多謝領導!阿花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說。
這個月你抓緊去買回豬仔就用得上了。領導臉不改色地說,這是涉及集體物資平均分配的政治問題!
過了幾天,領導悄悄送了她一本紅寶書 ,叮囑阿花加強政治學習,生產不忘學習,爭取思想過關,跟上革命形勢的發展步伐。在遞給阿花語錄本時,領導特地翻了翻冊頁,旋即合上,阿花在那一瞬間看見冊頁中露出一些票證,一些改善生活水平的票證。領導超常規關懷的多了,慢慢地,阿花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畢竟自己是一個讓人羨慕得流涎的組織重點培養對象啊!她家三代貧農,成分好,夫家也不是剝削階級出身,靠得住。領導已經多次這樣暗示了。若真能轉正,必定能改變丈夫家人鄙夷的眼光,那才叫揚眉吐氣呢。
一個週六的下午,食堂放假。緊張忙碌多天後,大夥快手快腳收拾好東西,離店下班了。阿花被領導留下來,讓她到他宿舍去匯報學習紅寶書的體會,了解一下思想進步情況。阿花揣著紅寶書,羞澀地閃進屋,領導一見阿花進入他千候萬盼的領地,雙眼放光,激動得都快尿褲子了,立即反身㝉上門,一把抱緊阿花壓倒在他平時一個人睡的床輔上……阿花羞怒交加地掙扎著,無奈力氣薄弱……紅寶書被三兩下奪出來擲到了床下……
揭批運動又來了,供銷社也不甘落後地跟上了形勢。食店主任被人揭發多貪多占,腐蝕年輕人,勾引有夫之婦,是一個已經腐化的幹部。他與阿花之間的那點事瞞不過群眾雪亮的眼睛。阿花夫家自然也聽到些許風聲。阿花辭工回家了。
食店主任被群眾揪出來作為運動典型來批鬥。被拉上台批鬥的還有一個因逃婚而出家的尼姑,作為思想上中了「宗教邪片巨毒」的反面典型來警示革命群眾和教育青年學生。食店主任與一群壞分子被押到公社禮堂(公社,即是後來的鎮政府),跪到大舞台上。台下是黑壓壓的嗡嗡議論的學生、群眾。食店主任頭頂紙糊的白色尖帽子,上面寫著墨黑的「流氓分子貪污犯張大炮」,名字上再打一個大紅色「X」。
威武雄壯的進行曲嘎然停止,威嚴的批判辭令如劍如矛亮場了,大喇叭播出的聲波似要衝穿屋頂隨雲而上。批鬥會組織人丟給張大炮一面小銅鑼一支棒槌,命令他按照擬好的批鬥台詞,邊敲邊喊。
咣!——張大炮提著小銅鑼垂頭敲響第一聲,開口喊出第一句:本人叫張大炮……咣咣!——他又敲了兩下:大家群眾快來看我囉!——咣咣咣!——這就是我張大炮貪財耍流氓的下場!快來看囉……咣咣咣……
台上人揮起拳頭領台下眾人呼喊口號:「堅決打倒張大炮!堅決打倒潛入供銷系統的流氓敗類!」幾個年輕人憤怒地衝上舞台去,邊罵邊抬起穿塑膠包頭涼鞋、解放鞋、人字拖的腳板,你一腳我一腳地踹倒了這個供銷戰線裡的壞分子……
挨批的尼姑面貌清秀,也就二十來歲模樣,一襲水田衣襯著白皙平靜的面容,她跪著,低垂的眼瞼,微彎的嘴角似乎無法隱藏住她的輕蔑。一朵脫俗的蓮默默開在這亂糟糟的場面,是那麼不協調。她逃婚被抓回,卻不肯還俗……
她出生附近村莊的農家,十八歲時已出落成村裡一枝花。鄰村生產隊長的兒子看中她,她父母也大喜過望,雙方成分好,聯姻沒問題。兩家都私下裡談妥了過門條件,卻不料到她已有了意中人—— 一個地富分子的兒子,正是欲娶她為媳的生產隊長同村人。她向父母攤牌後,換來震驚與激烈的反對,歷經幾番撕心裂肺的打鬧、恫嚇之後,她累了怕了心冷了,挺不住父母、村書記和他兒子的威逼,她萬念俱灰,悄悄痛別心上人之後,連夜逃到鄰縣山村一尼姑庵剃度出家。隊長兒子帶人闖到地富家,一口咬定是他們教唆誘騙走貧農女兒,企圖破壞革命婚姻,地富分子的兒子被一群人當場揪出來打斷腿……半年之後,一夥人終於在寺庵搜到她,要求她立即還俗回家成婚,她不肯……
批鬥開始了,台上主持人大聲喝問她「說!釋得度,哦不!李淨蓮你還不還俗?答應還俗成婚馬上放你回家,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中了宗教鴉片的毒,一個姑娘家在封建迷信的虛幻中荒費青春,多可怕!多可惜!給最後機會你表明態度……」
連問二次,她都是搖搖頭。看到這情形,一個有備而來的積極分子,端著一隻餵貓的破碗快步走近尼姑李淨蓮身邊,彎腰放下碗,一手按住她的光頭,一手猛地抓起碗裡一條鹹魚往她櫻桃小嘴裡塞進去:佛祖不是讓你吃素嗎?這回你吃不成了,你現在改吃葷,佛祖不再要你了……你還不還俗?!
——啊啊啊,年輕尼姑脖頸扭來轉去閃躲著,喉嚨裡唔唔唔含混作聲,上下唇頻頻鼓動,吥吥地往外吐出鹹腥的魚碎末,但卻受到了更多的鹹魚填塞。她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嘔吐出一堆胃中物,涕淚交加地昏倒地上……
第二年,阿花的孩子出生了,誰知竟然是個豁嘴(兔唇)男孩兒。這下子一家人可抓著把柄了,群起而攻之,大罵阿花村姑本來就是孬種女人,才生下這怪物敗了家門。阿花出月後,振家母親偕二個女兒天天逼著阿花抱豁嘴孩趕快離開她們家門。振家早該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她們懊悔當初在這事上心慈手軟。
阿花頂不住了,抱孩子逃回鄉下娘家躲避。娘家人陪著阿花垂淚,說這婚姻看來保不住了,這高門咱攀不起啊,阿花你還年輕,抱孩子給他們一家撫養算了,你淨身出戶再另找人吧。
阿花淚如雨下,她知道振家是深愛著她的,即使她的身子被張大炮玷污,深感對不起丈夫,但丈夫似乎沒有聽到什麼風聲,一如既往地善待她,但現在……她不得不接受了父母的意見,咬牙回來跟振家說了離婚一事。振家痛苦萬分,六神無主。他母親、姐姐、妹妹大喜過望,他姐姐玉娣當時高興得一拍巴掌:得食!(意指事情令人滿意)但她們堅決不同意留下振家的孩子,阿花必須盡快帶自己的孬種離開她們家門。
那次被我目睹的一幕,正是阿花聽從父母意見再次抱孩子回到夫家,想放下孩子給振家母親撫養,卻遭到姑姑婆婆激烈反對,當眾辱罵毆打……當時的許多看客都不知道還有一個出生二三個月的殘疾嬰兒在屋內酣睡。
那回挨打之後,阿花又偷偷回到墟上一次,抱著孩子徘徊在振家家門口,想放下又不捨。有同情她的好心鄰居提出看看她懷裡的豁嘴兒,她鬆開襁褓讓大家看,路邊玩耍的小小的我趁機也踮腳尖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個紅嫩嫩的豁嘴嬰兒。聽說孩子吃不了奶,只能餵些飯湯汁之類的東西。
好心鄰居提醒她說,閨女呀,這孩子他們一家是不會要的了,你留著也不合適,你還是送人吧。這條頭(指夫家)你從今往後就死心,快快趁年輕去尋你的好生活才是正道啊!
阿花含淚點點頭,抱著孩子悄悄離開窯家墟,回到鄉下父母身邊。婚,這回離成了。
離婚後,阿花徹底斷絕了與振家的聯繫。孩子很快託人送給了外鎮人家,據說最終養不活。阿花帶著無盡的哀傷悄悄地草草嫁了人。
我原是等你的一株樹呵
你既把我捨棄
又何苦把我尋覓
順著淚鑄的小路
回不到你眼神的家門
林壑曲折引誘的原不是我
是傷痕深深的心
懼怕刀斧相濺的火星 火星裡的慘痛
伐木的號子傳來耳裡 恍如輓歌
我只能遠遠逃遁
我已經遠遠逃遁 不辨什麼方向
振家在阿花離開他家後,一個人踩著單車跌跌撞撞地來到阿花娘家,那是窯家西邊一個蕉林掩映的二百多口人的小村,離窯家墟十來公里。他在巷口一棵榕樹下放好單車,失魂落魄地在熟悉的門前屋後轉來轉去,就是不敢踏進阿花家門半步。一次又一次,最後一次,眼看天快黑了,阿花母親忍不住走出來對他說,孩子啊,快回家去吧!阿花不是你的人了,你以後別再來了……
振家茫然若失地低頭搓著雙手,喃喃自語:事咋就這樣罷了?事咋就這樣罷了?……之後,他不再出現在小村頭。
從此,窯家街頭少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多了一個恍恍惚惚的男人。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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