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琵琶語 唐詩裡的華音絕唱

作者:蘭音
琵琶曲項梨身,修長圓潤,像極了大唐舉止雍容、舞姿曼妙的仕女風華。圖為唐代《宮樂圖》局部,中間彈琵琶的女子。(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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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用一件傳統樂器代表唐朝,非琵琶莫屬。它傳自西域,盛於中土,像極了大唐萬國來朝、海納百川的博大氣象;它曲項梨身,修長圓潤,像極了舉止雍容、舞姿曼妙的大唐仕女風華;它樂音繁富,可文可武,像極了大唐國力強健、藝文繁榮的全盛風貌。

唐朝,也是琵琶在音樂史上的巔峰時期,從宮廷到民間,名家薈萃、名曲迭出。塞北江南、節慶宴會,處處都有琵琶吟唱的絃聲。它們亦走入浩如煙海的唐詩,用文字描畫琵琶的聲情與藝韻,記錄了一段詩情洋溢的音樂時代。

金屑檀槽玉腕明

琵琶是歷史悠久的彈撥樂器,流傳至唐朝主要有三類型態:直項琵琶、曲項琵琶及五弦琵琶,尤以四弦四柱、半梨形音箱的曲項琵琶為主流,也和當今所見的「琵琶」最為相近。唐詩裡題詠的「琵琶」,也多指此類樂器。

琵琶伎俯首垂眸,宛如明月在懷。圖為北朝佚名壁畫,出自甘肅酒泉丁家閘北涼墓。左起樂器依次為:細腰鼓,長笛,阮咸琵琶,古琴。(公有領域)

初唐時期,琵琶就是在宮廷宴樂「十部樂」中扮演重要角色,並在民間大為盛行,無論是慶典樂舞還是民間宴飲,琵琶都是雅俗共賞的主奏甚至獨奏樂器,可謂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在唐詩的興發時期,唐太宗以帝王之尊,作《琵琶》詩一首,奠定了琵琶在唐朝音樂詩中的非凡地位:

「半月無雙影,全花有四時。摧藏千里態,掩抑幾重悲。促節縈紅袖,清音滿翠幃。駛彈風響急,緩曲釧聲遲。空餘關隴恨,因此代相思。」

月影孤單、花開不常的傷感氛圍裡,響起了催人淚下、淒美低迴的琵琶樂曲。演奏者技藝高妙,節奏急促時,衣袖快速翻飛;音調清幽時,餘音縈繞帷帳。快曲如飆風勁切,緩曲如寶釧相擊。她如此醉心地彈琴,只因為心中鬱結相思之意,希望藉由琴聲飄向關隴,飄向思念的人身邊。

這種寄託著裊裊情思的琵琶,無論造型還是音色,皆在詩歌的世界裡獨具美感。孟浩然《涼州詞》云:「渾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聲入雲。」紫紅檀木濃郁深沉,金屑花紋靈動錯落,天然的色澤與紋飾,注定了樂器的非凡價值。因而這把琵琶奏出的樂曲明亮清越,有聲振林木、響遏行雲的聽覺效果。

張籍《宮詞》云:「黄金捍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更高。」捍撥,即彈琵琶面板上防止撥子刮傷琴面的部件;檀槽,即檀木質地的琵琶槽,為琴首處架弦的格子,常由檀木或玉、石製成,亦是琵琶的代稱。塗金捍撥,配以紫檀琴槽,這樣奢華名貴的琵琶,能發出金石般高遠悠揚的弦音,成為宮廷音樂中不可或缺的獨特樂器。

優美的琵琶,由美麗的女子懷抱,更是一幅唯美的畫面。「低鬟緩視抱明月,纖指破撥生胡風。」(劉禹錫《泰娘歌》)琵琶伎俯首垂眸,宛如明月在懷;她纖長的手指熟練地運用撥子,彈奏出充滿異域風情的曲調。

「紅妝齊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四十條。」 (王仁裕《荊南席上詠胡琴妓二首》)琵琶合奏的演出舞台,場面更是妍麗壯觀。盛妝華服的琴姬,個個懷抱紫檀琵琶,一同撥弄朱絲琴弦,奏紛繁恢宏之聲,極具震撼心弦的感染力。

琵琶弦促千般語

寥寥四五絲弦,因粗細的細微差別,音色迥然不同。劉禹錫的《曹剛》道:「大弦嘈囋小弦清,噴雪含風意思生。」粗弦低啞沉鬱,紛繁喧鬧;細弦清透飄逸,澄淨渺然。錯雜而彈,似見朔風飛雪,境界大開。

一文一武,剛柔相濟,將琵琶樂器的雄放有力與清婉溫柔表現得淋漓盡致。圖為明 吳偉《琵琶美人圖》局部。(公有領域)

通過不同的手法,絲弦表現的聲音更是千變萬化。張祜的《王家琵琶》有精妙的描述:「金屑檀槽玉腕明,子弦輕撚為多情。只愁拍盡涼州破,畫出風雷是撥聲。」手腕微微施力,輕揉最細的琴弦,其聲空靈婉轉,脈脈含情。若用撥子快速彈撥,其聲則迅捷威猛如風雷。

不同的音色用於情感內涵的曲目,琵琶曲也有了文、武之分。元稹《琵琶歌》有言:「涼州大遍最豪嘈,六幺散序多攏撚。」完整的一套《涼州曲》,曲式浩蕩激越,情感悲壯淒切;《六幺》舞曲的前奏部分,多用柔緩的指法,表現輕盈娟秀的氣質。一文一武,剛柔相濟,將琵琶樂器的雄放有力與清婉溫柔表現得淋漓盡致。

唐朝詩人的筆下,描寫得最精彩的琵琶詩,是關於琵琶樂聲和情境的藝術刻畫。有的音樂柔緩優雅,「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李紳《悲善才》);有的音樂殺氣森然,「千悲萬恨四五弦,弦中甲馬聲駢闐」(無名氏《琵琶》);有的音樂惆悵悲涼,「掩抑危弦咽又通,朔雲邊月想朦朧」(羊士諤《夜聽琵琶三首》)。

「四弦不似琵琶聲,亂寫真珠細撼鈴。 指底商風悲颯颯,舌頭胡語苦醒醒。」(《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白居易是寫琵琶詩的大家,他認為這首樂曲已經超越琵琶本色,四弦音樂交織而響,彷彿是珍珠玉鈴相互撞擊,發出的清脆美妙的聲音。細細聆聽,琵琶曲暗含一股悲苦蕭瑟之意,如秋風颯颯悲涼,如捲舌胡語幽幽苦吟。

「淚垂捍撥朱弦濕,冰泉嗚咽流鶯澀。 因茲彈作雨霖鈴,風雨蕭條鬼神泣。」(《琵琶歌》)元稹筆下的琵琶師,心情悲鬱,垂淚撥弄琴弦,彈出的樂音冷澀凝滯,如冰泉阻塞不暢、流鶯幽咽難鳴。那哀傷悽楚的《雨霖鈴》,營造出風雨如晦的蕭條氣象,彷彿天地神明都深受感觸,潸然淚下。

「檀槽一曲黃鐘羽,細撥紫雲金鳳語。 萬里胡天海寒秋,分明彈出風沙愁。」(《王內人琵琶引》)李群玉欣賞一位王姓宮伎的琵琶曲,她輕柔細膩的演奏手法,彷彿讓人聽到天界金鳳的泠然妙語。沉浸在清雅悅耳的琵琶聲中,他彷彿走進秋色蒼茫的塞外絕域,但見黃沙萬里,風聲呼嘯,有關去國懷鄉、戍邊征戰的幽思愁情,頓時噴湧而出。

說盡心中無限事

唐朝詩人賞琵琶,詩眼觀其形,詩耳聆其聲,詩心感其韻,總能生出多樣的感慨與情懷。那些琵琶樂,熱烈濃厚如「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李賀《秦王飲酒》),憂愁悵恨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杜甫《詠懷古蹟五首》);歡愉喧鬧如「滿堂醉客爭笑語,嘈囋琵琶青幕中」(劉禹錫《更衣曲》),莊嚴高昂如「用力獨彈金殿響,鳳凰飛出四條弦」(王建《宮詞》)。

白居易和琵琶女,是一場知音式的千里相逢。圖為明 仇英《人物故事圖冊》《潯陽送別圖》卷,圖卷取唐白居易《琵琶行》詩意。(公有領域)

或許由於琵琶出自異域,詩人常常將它寫入邊塞詩中,勾勒出蒼涼遼闊、慷慨悲壯的意境。「七絕勝手」王昌齡的《從軍行》其二曰:「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詩歌開篇便是軍營宴樂的場景,美人翩翩起舞,琵琶奏出新的曲調。原本是將士歡慶的時刻,但是長年戍邊的人聽來,總像是聽到悲切愁苦的《關山月》一般,激起濃郁的思鄉愁緒。紛亂邊愁與悲歌苦調相交織,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然而,他們舉頭仰望,但見秋月當空高照,銀色的月華清輝灑在壯麗蜿蜒的萬里長城上。結句以壯語描繪廣袤無邊的山河圖景,沖淡了鄉愁,代之以崇高曠達的報國情懷,整個詩歌的境界亦隨之昇華。

另一位邊塞詩人王翰,有一首《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同樣是軍營宴飲的畫面,這首詩卻用葡萄酒、夜光杯、琵琶樂等綺麗華美的意象,烘托出明快奔放的氣氛。將士們在鏗鏘激烈的音樂中,狂歌痛飲,盡顯英雄豪情。

在極致的歡樂中,將士們抱著一醉方休的心情,哪怕在下一刻醉臥沙場也在所不惜。既然在戰爭中難免傷亡,為何不及時行樂,把握有限的生命呢?詩人用豪語抒寫將士九死一生的悲壯命運,雖暗含悲慨之意,卻闡發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氣概。

古人崇尚「高山流水」的知音情結,聆聽琵琶樂,亦是聽者與演奏者之間的心靈交流。詩人聽懂了曲中情、心中事,從音樂中看到了另一個自我,這種心有靈犀的情感共鳴,成為他們創作的靈感與動力,也成就了冠絕千古的詩篇。

最感人的描寫琵琶的詩篇,當推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它的成功,首先在於用細緻生動的詞句,表現琵琶女的技法與神態;用精當唯美的比喻,展現琵琶音樂的內涵與韻味。詩人以卓越的鑑賞力解讀琵琶曲,並且聽懂了曲中蕩氣迴腸的弦外之音。他和琵琶女,是一場知音式的千里相逢。

這首詩最感人之處,是借助琵琶女自述紅顏老去、繁華零落的身世,表達了真才實學被埋沒的不平與哀嘆。而這更引發了詩人深切的慨嘆:「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從琵琶女的故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士人,詩人因正義敢言而得罪權貴,最終被貶官外放,一身才學無用武之地。這與身懷絕技而無人賞識,只能在江上孤芳自賞的琵琶女,有什麼不同呢?

因而,詩人對琵琶女的琴聲視若珍寶,「如聽仙樂耳暫明」,並再次邀請琵琶女彈奏一曲。而詩人的感嘆,也觸動了琵琶女的心弦,她再次彈琴時,其樂聲更為悽苦悲愴,而詩人的情感也更為搖蕩起伏,以至於「江州司馬青衫溼」。

琵琶聲聲,迴盪在宮苑中,也徘徊在江湖間。它演繹著世間種種情感,或清玄幽遠、纏綿淒婉,或沉鬱悲憤、縱橫豪放,帶給世人豐富的感受與遐思。盛世唐音已成絕響,唐代詩人卻用絕妙的詞句,將那份感動永遠地傳續下去。@*#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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