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三章

康人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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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0日訊】* 搬進阿嘎的家

剛收工,公社書記澤旺。和文書老劉就來找我,說公社要辦特殊分子學習班,學習班的人要住在我的屋子裡。特殊分子全是各個生產隊送來的調皮搗蛋的人,辦他們的學習班,是讓他們學習毛主席的書,改造他們的思想。他們和我住一起,怎麼說也不大妥當。

老劉說,他已給隊長多吉說好了,我搬到亞書保管室去。知青都應該回自己隊裡去住。

那天,我下地扯了一天的草,已累得連生火燒飯的勁都沒有了,便懇求說:「行行好,我只想睡覺,讓我明天再搬吧。」

澤旺書記拍拍我的腦袋,說:「你還很留戀這間屋子,就住一晚上吧。」

我說:「我想給這屋子裡的死鬼們告告別。」

他們朗聲地笑,說什麼時候知道這屋子鬧鬼的故事的?

第二天,阿嘎來幫我搬家,他在保管室的種子庫房內給我騰了一快地方,安了張小床。我便和一櫃櫃一袋袋青稞小麥住在了一起。不過,在那裡的第一夜,我連眼皮都沒敢瞇一下,我受到了起碼一個軍團的跳蚤的輪翻進攻。一整夜,我都在捉跳蚤,那些游擊戰的高手們,狠狠地咬你一口,吸了你的血,便滿床鋪彈跳,一眨眼便連影兒都瞧不見了。

早上,阿嘎來叫我喝茶,見我光著身子站在床邊,背上胸前全是青的紅的疙瘩,便嘖嘖叫起來。他把我拉進他的屋子,嘴裡一個勁地說:「可憐呵,寶貝。」他叫我坐下別動,倒了碗清水,再滴了幾滴白酒,在我身上的包塊上抹著。那涼絲絲的味道一下就把跳蚤咬過的搔癢趕跑了。

阿嘎說,願不願意搬到他的屋裡,和他作伴。我當然願意了,把我的東西搬進阿嘎的屋內,坐在火邊喝著熱呼呼的茶,我渾身都熱呼起來。

阿嘎的屋子也不大,最初,我把鋪安在堆滿空牛皮袋子的牆角底下。阿嘎說什麼也不讓我睡那裡,說那裡空氣不好,夜晚還有許多老鼠出來搗亂。我說,那裡暗,睡起來才香。背靠柴灶,還可以取暖。阿嘎沒說什麼了,坐在卡墊上,默默地咽茶,不時望望我,臉上隆起神秘的笑紋。

傍晚,我收工回來,阿嘎已把我的鋪挪到了靠窗戶的地方,而他自己的鋪挪到了牆的拐角處。阿嘎見我木呆呆地站在門口,便把我拖進屋內,坐在自己的鋪上,說:「怎麼樣?這床鋪很舒服吧?」我指指他的鋪,說:「我舒服了,你卻不舒服了。」他的獨眼看著我,彎彎地一笑,在自己的鋪上躺下,伸直腿說:「誰說我不舒服,看看我,肚皮餓了,伸手就可以取出櫃子裡的東西吃。」他伸出手,從身旁的桌櫃裡抓出一撮干糌粑,塞進嘴裡,咽嚥氣,又張開嘴拚命地咳嗽,一團白色的粉沫噴在他的臉上。

我與他都笑得喘不氣。

與阿嘎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享福的日子。阿嘎什麼事都不讓我做,我下工回來,阿嘎便把熱茶和糌粑口袋、酥油盒子放在了桌上,隨我怎麼吃,他都是滿意的。我吃得越多,他臉上的笑紋便舒展得非常燦爛。條條笑紋花瓣一般綻開著,那是他心內的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的真誠。

為了報答他,我用我的糧票和肉票,去兩里地的絨壩岔區糧站和供銷社買來大米和干臘肉,煮一鍋飯,炒一盤肉,請他吃。他不習慣用筷子,盛一碗飯,用手捏糌粑似地把米飯捏成團,用小刀挑起肉片,吃得滿臉都是飯粒和油跡。我笑,他也笑,連聲說:「飯好吃,肉也好吃。」

那時,我的胃還不太習慣消化粗糙的糌粑面,吃後肚皮便鼓脹得難受,屁一串一串地響,忍都忍不住。隊長多吉望著收工回來的我忍不住笑,說:「我老遠就看見你們扯草的那片地裡煙霧滾滾,哈哈,原來你們中間藏了個放屁大王!」他的話還沒說完,我的一連串響屁便衝了出來,惹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我發現,這裡的人對放屁特別敏感,比搔隔肢窩還要惹人發笑。

阿嘎對我什麼時候放屁,很有預感。只要我臉一燒,脖子一硬,他便用衣袖摀住鼻孔,咕咕咕地笑。果然,我又一串響屁噴了出來,似乎把那盞小小的油燈苗也沖得搖搖晃晃。

每天晚上,阿嘎早早地燒好洗腳水,端到我的腳下。我知道,阿嘎是想我早早地休息睡覺。那時,煤油很緊俏,酥油又燒不起,所以家家戶戶都早早地吹燈睡覺。我洗完腳,阿嘎便吹滅了燈,縮回他的卡墊上,摟著那只毛色半黑半白的貓,盤腿坐在卡墊上。我知道,我不睡阿嘎也不會睡。屋內漆黑一團,連爐子上的火星子都看不清,潮濕與寒冷便爬上背心,如果不縮進被窩,腳趾頭便會凍得麻木。我躺在鋪上,聽著阿嘎濁重的呼吸聲與貓的呼嚕聲一應一合,那是最醉人的催眠曲。

不久,睡夢便把我完完整整地吞沒了。

* 隱居的星光

同這裡的許多寨子一樣,寨口都有樹。那是些很古老的柏樹,不很高,樹根與樹枝卻非常繁茂,樹幹粗大,樹皮蒼老得岩石一般堅硬。春夏時節,枝葉濃雲般地盤在寨頭,遠遠地就可以看出寨子的興旺。樹頂的枝葉間築滿了鴉雀的窩,只要你不驚動它們,鴉雀們是不喳喳吵鬧的,靜靜地呆在樹上,偶爾下樹覓食,也是輕煙似的悄無聲息。我喜歡蹲在樹下,嗅著樹葉的清香,感受著涼風絲絲地吹拂,身子從內到外都舒服極了。

樹旁是進寨的馬路,對面有個巨大的土包,下大上小,四四方方,很像金字塔。我發現,進寨的人們到了這兒,便不走大路,而是按順時針繞著土包轉上三圈,才進寨子。我剛來時,不太懂他們的規矩,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走,進了寨子也不回頭。寨口的人們便望著我呵啦啦地叫,揮著手叫我回來。我站在寨口不懂他們的意思,更不明白他們為何直路不走,要繞著個不起眼的土堆轉圈。阿意郎卡措攙著我的手臂,叫我跟隨她走回去,站在土堆前,她鄭重地說:「我們要繞著它轉,我們都不走直路。」我問:「這又是為了什麼?」她笑笑說:「這樣走才好,你遠方的爸爸媽媽才放心。」

我更不理解了,繞著土堆轉圈子和我的爸爸媽媽有什麼關係?阿意郎卡措帶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說:「你從遠方來,多轉轉,日子會過得好好的。」我們每轉一圈,周圍人便朝我伸出了大拇指,連連說:「好,這樣好。」

文書老劉對我說,那土堆早先是個白塔,很漂亮的白塔。它的日月金頂是用純銀貼的。公路對面的大金寺廢墟裡還有座更高大更壯觀的白塔,日月金頂是用真金貼的。文革初期時便被毀了。可這裡的藏民轉佛塔的習慣沒有變。區裡、公社多次開會,叫村民不要迷信,要信科學,可村民笑嘻嘻地聽著幹部們的話,回寨子時照繞著土堆轉。文書老劉在這裡呆久了,習慣上與心理上都同這裡的人非常接近,他是理解村民的行為的。他對我說:「不能簡單地說破除迷信,就把一個民族幾千年養成的習俗破壞了。那會傷害民族感情的,懂不懂?」
老劉不滿四十,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皺紋,鬢髮已染上了白色的霜雪,渾濁的眼珠常常湧滿了淚水。他說那是沙眼,見不得風與刺眼的光。可他知道怎樣與藏民的心靈接近。他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還小,多住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們與藏民的隔閡,不僅僅是在生活習慣上。我們腦子裡想的,我們對事物本質的理解與他們都不一樣。你要長期在這裡生活下去,就得放棄你的過去,接近他們,理解他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如果用自己的行為方式與道德習慣,去硬套他們的生活,那麼你永遠不會在這裡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

老劉一再要我記住他的話,說他從來講不來漂亮話,可他講的全是大實話。

那時,藏族輝煌的文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讓許許多多的人瞭解,藏傳佛教提都不敢提,藏民意識的概念還沒有創立。老劉說的話,是他幾十年高原生活的經驗,是高原的風雪與淳樸的民俗澆灌出的大實話。

又一個夜晚,我睡前喝多了茶水,從不起夜的我,讓尿憋醒了。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很亮的燈光,在糞煙燻黑的屋樑搖搖晃晃。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像誰憋著嗓子在唱歌,很有節奏。我爬了起來,想叫阿嘎,可阿嘎就在眼前,淡黃的燈光鍍滿了他的全身。他披上了我從沒見過的紅色袈裟,盤坐在卡墊上,面前是很厚的一迭長條形的紙片,印著細細密密的藏文。阿嘎唱的就是上面的內容。

燈盞是阿嘎從來沒擺出來的擦拭得錚亮的銅燈盞,燈盞後是一尊塑得很精緻的銅佛像。燈光下,阿嘎的臉一面紫紅,一面湛藍。他抬頭時看見了我,顯得很驚慌,可誦唱的聲音一直沒有停。

我呆呆地望了阿嘎許久,才想起要上廁所。

我回到鋪上,便拉開了被子縮了進去,屋外的風差不多快把人凍成冰條了。我明白了,阿嘎是大金寺的喇嘛,他在唸經,那是他每天的功課。縮在被窩裡的我又怕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當然我不會擔心阿嘎會把我怎麼樣,只是那時把寺院裡的一切定為封建迷信,是剝削階級的東西,而唸經的是我所尊敬的阿嘎,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阿嘎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往下念,聲音仍像唱歌,很好聽。我裹緊被子,在寒冷中瑟瑟抖動著。這聲音卻給了我一些安慰,它似乎在告訴我什麼,驅逐了心內的孤獨和害怕。我睡著了,夢裡竟然出現了強烈得刺人眼睛的陽光。

第二天,阿嘎臉上滿是陰雲,縮在冷冰冰的鋪上,茶也沒有熱。

我知道阿嘎是在擔心什麼,便燒燃牛糞爐,等茶開後端給他,說:「阿嘎,你是我的好哥哥,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我保證不會告發你的。」

阿嘎獨眼緊閉著,一言不發,茶也沒動。

我還想對他發個毒誓,亞書上工的鐵鏵聲丁丁丁響了起來。

一連幾天,阿嘎對我都非常的冷漠。儘管,他還給我熬茶,捏糌粑團,燒洗腳水,卻沒有了往日的笑聲。他泥土似的臉冷冰冰地對著我,一句話也不說。這樣的氣氛如一團冷煙似的罩著屋子,我就是坐在熊熊的火爐旁,也能感受到透心的冷。我只有早早地睡。有時半夜醒來,聽見阿嘎的誦經聲,我也咬牙把尿憋住,捲成一團重回夢裡。

好長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便過去了,阿嘎臉上的冰霜也漸漸融化了。那天,我剛收工回來,阿嘎便的把一大盤烤得香噴噴的干牛肉端到我的面前。阿嘎說是他在牧場上的親戚送來的,要我嘗嘗。我吃得滿嘴是油,阿嘎便高興得嘿嘿笑起來,又給我舀了一大碗酸奶,說:「這段時間,我好好觀察了你,你是個很好的人。」

他說得我也動了感情,鼻腔一酸,眼淚就有些包不住了。我說:「你也是很好的人。寨裡的人都說阿嘎大大的好,說你誠實可靠,心慈善良得像是活菩薩。我真幸運,來這麼遠的地方,遇上你這麼好的哥哥。」

我是用漢話說的,阿嘎一句也沒聽明白,坐在一旁嘿嘿嘿地笑。

那天,我收工收得早,就跑了一趟區上的民貿公司,用我省下來的錢買了一罐水果罐頭。我要請阿嘎吃,感謝他款待我的香噴噴的烤乾牛肉。

我與阿嘎吃完瓶中的梨子,又喝乾裡面的甜水。我們從嘴裡到心裡都是甜味。阿嘎對我說:「這瓶子你還要不要?」我說:「我拿來沒用,你要你就拿去吧。」阿嘎倒了點清水,把瓶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透過窗外的光看了看亮堂堂的玻璃,才滿意了。我說:「這瓶子你可以用來盛鹽巴,很要裝一些了。」阿嘎笑笑沒說什麼,把瓶子放在身旁的茶桌上。

又一天,我回到屋內,阿嘎正仔仔細細揩著瓶壁,拿到我眼前叫我看。我哇地大叫一聲,阿嘎真聰明,這瓶子讓他變成了卡照片的相框,瓶壁上卡了大大小小三張照片,瓶子的中心塞滿了黃色的綢緞。最大的那張是個很老的女人,一張嚴肅冷漠的臉,沒有一絲笑,像在恨著什麼人。阿嘎說,那是他的媽媽,十多年前就死了。另兩張是許多人的合影,許多人是身披袈裟的喇嘛,背景是寺院的大門。阿嘎指著其中的一個小喇嘛說,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他。照片上人多,他就顯得青稞籽般的大小。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看清楚了小喇嘛的模樣。臉很圓,充滿了稚氣。雙眼大大地張著。我看看阿嘎,那只獨眼凹進空空的眼眶。我想問什麼,卻說不出口。阿嘎也知道 想問什麼,只是笑笑說:「我那時,眼睛還沒有瞎。」

又一天,阿嘎去了牧場,要耽擱兩天。我一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就想把瓶子像框裡照片拿到亮光下,仔仔細細地瞧瞧。我發現,那張大照片後還卡了張畫片,就小小心心地抽了出來。那是張繪製得非常精緻的釋迦牟尼的肖像。畫片上有一行英文,是印度的加爾格答印製的。

阿嘎對我來說,神秘得像團透過烏雲的朦朦朧朧的光環。

* 卦師從天上來

阿嘎從牧場回來,就去公社醫療站幫藏醫土登曼巴磨藥粉,搓藥丸。

土登曼巴也是從大金寺出來的喇嘛,曾在拉薩色拉寺學過二十多年的醫。他醫術高超遠近聞名,連青海那邊的病人也不不惜騎馬走上一月兩月的路,來找他看病。他個子高大,長臉大鼻,模樣很像一位當時被打倒了的黨內最大的走資派。他鼻孔很大,吸吮鼻煙哧哧哧地響,噴嚏聲幾十米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與阿嘎是老朋友了,現在他又成了阿嘎家裡的常客。

他告訴我,阿嘎當年是遠近有名的卦師。下雨下雹,災去福到,遠行吉凶,生男生女,生命長短,失物復得……他全算得一清二楚,神奇得連寺院裡的大經師都對他畢恭畢敬。

我問阿嘎是不是這樣,阿嘎笑笑,那只很少睜開的獨眼在火爐邊閃了一下,又緊緊地合上。他長長的袍袖裡伸出一隻手掌,直直地攤開,另一隻手叉著硬硬的指頭,在手掌心輕輕地揉著,叭地一聲一粒光亮的藥丸子,滾落在他身旁的那只擦拭得錚亮的銅盤子裡。這時,睡在火爐旁的那只花貓,就睜開一對淡藍的眼珠,尖厲地喵嗚一聲。

土登曼巴的那對鼓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鼻尖上冒出了顆顆汗珠子,問我說:「小伙子,你相不相信打卦?」我說:「沒有誰給我打過卦,我憑什麼相信它?」土登曼巴在我背脊上拍了一下,說:「你腦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和這麼靈的卦師住在一起,還不請他給你打一卦!」

我看看阿嘎,他仍然瞇著眼睛,沉在自己的世界裡,藥丸在他手轉著,又圓又亮。

土登曼巴說:「人家從老遠的地方來給你作伴,你就給他卦卦吧。」

阿嘎的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縫隙,一粒藥丸叭地掉進銅盤,搖搖頭說:「人家是毛主席派來的知青,不信這些東西。」土登曼巴說:「剛才人家說了,有人卦,他就信。」他又問我:「你是不是這樣說的?」我笑笑,沒回答。

阿嘎說:「他同我住一起,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命遠一眼就可以看穿,還不是和我一樣。」土登曼巴眼睛又瞪圓了,看看我說:「喂,小伙子,你聽出來沒有?阿嘎說,你將來和他一樣,做我們亞麻書一帶赫赫有名的大卦師。」

我興奮了,笑著說:「那太好了,我給甘孜一帶的每個人都卦出一種病,把你土登曼巴的藥丸吃個精光。」土登曼巴摟住我,笑得渾身發顫,他對阿嘎說:「我喜歡這個小兄弟。阿嘎,選個什麼日子,你真得給他卦卦,省得人家迷迷頓頓過日子。」

阿嘎什麼也沒說,專心地搓藥丸。

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命運,想到了再往前活,會活成個什麼樣子。我想到了二十歲以後。那時,在我眼裡,二十歲是個特別漫長的日子,能活到那個年齡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大人。二十歲以後,難道我還住在這滿是牛糞煙的屋子內,還是被當地人叫作稀裡巴的外鄉人?

那幾日,天氣晴朗,打開窗戶一眼可以望見很遠的地方。高原的霧氣很少,天藍得像刷了層油漆的屋頂,人的心情也是開朗的,地裡幹活又歌又舞,走在路上也是歌聲不斷。而我的心情卻突然陰暗起來。我想再不能這般混了,應該做點什麼事了。我從書箱內拿出久沒看的書,還有美術老師送我的速寫本、木炭筆。我的手又癢了,我想畫點什麼東西了。

我插隊時畫的第一幅畫,是阿嘎的那隻貓。我畫它時,它的雙眼睜得大大的,連裡面金色的細絲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貓的雙眼畫得逼真發亮。我畫完後,遞給阿嘎看。阿嘎驚訝得大叫起來:「霍霍,真像,太像了!」他說他沒想到我還會這個。稀裡巴,真是有本事的稀裡巴。

他把那隻貓掛在牆上,卻說什麼也不讓我畫他。我一拿畫筆,他就用銅盤擋住臉,細長的手指和藍色的衣袍上都透出羞澀來。他說他很醜,把他畫下來,他會羞得不敢見人的。

其實,阿嘎的模樣並不醜,除了那只獨眼四周有一圈深赭色的傷疤外,他的臉頰輪廓分明,鼻樑挺直,前翹的下巴上一圈灰色的短胡樁,側面看,像個英俊威風的康巴王子。

連續幾天的雨,落得土牆都生了綠毛。地上滿是泥土與畜糞混和的泥漿,深的地方一腳踏下去便陷入了大腿,拔都拔不出來。那幾天,牆頭的花和草都長得旺,狗蹲在雨篷下,鳥鑽進牆縫內,都睜著飢餓的眼睛等待什麼東西。狗叫得傷心,鳥鳴得刺耳,只有黑色的雲團在灰色的天空中慢慢爬行。

那幾天,我和阿嘎都在醫療站磨藥粉。

醫療站與農機站同在一個寬闊的場院內。農機站的雨篷下停著兩輛東方紅小四輪拖拉機,幾台出了故障等著修理的脫粒機,風刮過那裡都帶著股濃濃的機油味。對面是一排乾乾淨淨的白色土房,牆壁上用醒目的紅色寫著「救死扶傷,治病救人」幾個大字,村民都不認識的漢字。肯定是公社文書老劉的手筆。

那就是醫療站。

土登曼巴是那裡的主人,他盤腿坐在矮床上,腰挺得很直,給一個又一個病人把脈。藏醫在診病上與漢醫有些相仿,望、聞、問、切,一樣不少,還多了一樣:尿。假若晴天,他會讓病人端一罐尿來,尿是放了一天一夜的陳尿,端到正午的陽光下,然後把燒紅的細鐵釬放進尿液內攪拌,渾濁的尿液內會冒出大大小小的眼珠似的水泡。土登曼巴會用鐵釬戳水泡,觀察水泡消失得快慢與顏色,便明白病人患的是什麼病。為了確診,土登曼巴有時還要用指尖沾尿液來嘗,眨眨眼,便明白了病的深淺輕重。土登曼巴的醫術遠近有名,我就親眼見過青海與甘肅那邊的病人,不惜走上一月兩月的路,來找他治病。他叫我們磨的藥粉和搓的藥丸,大多是捆包郵寄給遠方的求醫者的。

磨藥很累也很有趣。土登曼巴按藥方把藥配好,倒在一個巨大的石板上。石板由於長期硯磨,已經光潔如玉。我們手握卵石,把藥砸碎。有曬乾的草藥,有烤脆的牛羊骨頭、烏龜殼、鹿角鹿蹄,還有金的銀的白色的黑色的石頭。土登曼巴說,如是上好的藥,還要用真正的黃金白銀、紅藍寶石。

我們把藥敲碎後,便用卵石轉著圈子硯磨。此時,磨藥人邊磨邊哼一支節奏明快的歌謠,大概歌謠的意思太有趣了,人們不時發出痛快的笑聲。我聽不懂歌謠的意思,也和他們一起哼唱,一起笑,輕輕鬆鬆把藥磨成了細細的粉沫。土登曼巴坐在我的身旁,不時抓一把藥粉放在鼻尖嗅嗅,伸舌頭舔舔,哈口氣嘟囔這藥行還是不行。

這裡,我想把土登曼巴和醫療站的事放一放,以後,我會用一本書來講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很有傳奇性,他的悲劇結局常常讓我從夢中驚醒,背脊上浸滿冷冰冰的汗跡。

我想繼續講阿嘎的故事。是土登曼巴講的,他說講個故事,我們磨起藥來才輕輕鬆鬆,毫不費力。

他的故事,發生在久遠的過去……

那是個晦氣的日子,崗嘎爾雪山口的太陽藍得叫人心寒,陽光裡飄飛著扎眼的冰屑片。那時,阿嘎還只是雅礱江對面的小小隆巴裡寺燒茶的小扎巴。寺院裡的老活佛要到山那邊的扎科草場講經,缺一個牽馬的傭人。寺院的大經師就提著阿嘎的脖子,按在馬的肚子下當活佛上馬的凳子。他弓著腰恭敬地伏在地上。僧眾們送活佛離寺的儀式還沒完,鼓號隆隆,齊誦消災的拉嘉。阿嘎斜著眼睛,馬的四條腿經桿似的立在頭上,長長的尾巴叭地掃在肚子下,幾隻叮血的馬蠅嗡地飛起。拉嘉還沒念完,嗡嗡嗡地像馬蠅叮咬。馬尾巴又噗地打在軟軟的肚子上。他忍不住想笑,鼻孔裡塞滿了悶人的腥臊味。拉嘉還沒念完,馬蠅又在叮咬,突地,馬腿的肌肉焦躁地抖顫,驚懼地大叫一聲,後腿狠狠地彈起,阿嘎的左眼受到狠狠的一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天,在崗嘎爾山腳的冰崖下,隆巴寺的老活佛在雪地上整整印了一百零八個馬蹄印,就從驚詫的馬背滾下來,盤腿坐在雪地悄悄圓寂了。阿嘎像從一場惡夢中驚醒後,左眼就永遠地廢了。

那個夜晚,他從濃煙瀰漫的茶房出來。夜空冰板一般的透明,懸掛在上面的彎月兒冷冰冰的笑著。他耳朵裡蠅蠅嗡嗡地響了起來,像一群又一群飛蚊從遠處捲來,越來越響,轟轟隆隆一片昏天黑地,像是千百萬法輪沉重地碾軋過去。他摀住脹痛的耳朵,驚恐地睜大那只獨眼,世間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浸透了很深的藍色。漸漸的,聲音低沉如粗大的莽號,朵朵艷麗的五彩祥雲在遠處那座冰崖下層層堆砌,堆成了一座五彩繽紛的寶塔。阿嘎驚恐得大張著烏黑的嘴,緊緊粘在一起的瞎眼皮也彷彿會撕裂開來,淌出滾燙的鮮血。

耳膜內膨脹的那種聲音平息下來,他清晰地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天亮前,隆巴寺會毀於一場大火,宗喀巴的弟子會再造輝煌。」

這聲音是從另一個世界發出的,在他耳內重複地響了很久很久。他皺著臉,牙齒發顫,對著那座神聖的冰崖跪了下來。隆巴寺大殿蒙上了一層灰色的月光,金閃閃的瓦背下一串法鈴在風中搖晃。他推醒了大經師,把看到的和聽到的全告訴了他。經師肥胖的臉皺起一串猙獰的笑,笑聲沒停,一個肥厚的也掌噗地扇在阿嘎的臉上。大經師彈著舌頭,咧咧嘴,說:「你這個害蟲,你這個晦氣的畜牲,再胡言亂語,我要割下你的舌頭。滾吧,隆巴寺養不活你了!」他喊來幾個拿鐵棒的執法喇嘛把阿嘎趕出了寺院。

就在那丸冷月完全融化在漸漸敞亮起來的天幕上時,一把大火把隆巴寺吞食得乾乾淨淨。這火是怎能麼燒起的,是人們永遠也猜不透的謎。

後來,黃教弟子重修了隆巴寺。阿嘎遊學去了拉薩,回來後就成了當時黃教在甘孜最大的寺院大金寺的卦師。

土登曼巴的故事講完了,吸了兩口鼻煙,把憋紅的臉朝向阿嘎,說:「我剛才講的,真的有那麼些事吧?」

阿嘎癟著嘴唇笑了一下,說:「你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他的獨眼眨了眨,又使勁揉了揉,我看見有一顆淚珠子在眼角蠕動。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屋裡人都感覺出了什麼,默默地磨藥,卵石在石板上嘩嘩地響,沒人再哼唱那首愉快的歌謠了。

* 神龕裡的木匣子

我住進阿嘎的小屋後,達瓦拉姆就很少來找我了。

她說,一走進阿嘎的屋子,她就看見阿嘎的臉色難看得像死人,眼中飛出一種凶光,她就會感受到背脊發麻。我說:「不會吧,你肯定多心了。阿嘎是那麼個人,不愛說話,時常閉著眼睛養神,活在自己的內心。他對我也是這樣。」

達瓦拉姆說:「他給我斟的茶也是冷冰冰的,還是幾天前的陳茶。」

我說:「你別說胡話了。阿嘎什麼時候這樣待過客?他的茶總是在爐子上翻著熱氣,從來沒有冰冷過。」

達瓦拉姆傷心極了,說:「我說的話你信就信。那天,我給你送書,你想看的《征途》。你不在家,我就在屋子中坐了一小會兒,就坐在你的床鋪上。阿嘎的眼神就嚇出了我一身的冷汗。我仔細想想,我從來沒有得罪過他呀!」

達瓦拉姆死也不到阿嘎家去了,我也很少見到她了。那時,我還小,還不懂男女之事。那年月沒有電視機和愛情小說,我們這幫大男孩懂事都晚。用那時的話說,我們都生活在夢裡。我喜歡達瓦拉姆,是覺得她同夢裡的東西一樣有趣。我們還沒到朝思暮想的地步。我們像兩朵早晨的雲,平靜時一動不動,依傍著藍天。起風時,便散了淡了,連絲影也找不到了。
可我總也搞不懂,待人和善的阿嘎,會心眼很小地恨他。

天快黑盡時,阿嘎從屋外撞了進來,渾身的衣袍讓突然落下的大雨澆濕透了,靴子上沾滿了泥漿。他沒在乎這些,坐在火邊,從衣袍內小心地掏出一個木匣子,很古老的紅木匣。阿嘎用衣袖很小心地揩著木匣的每一個地方,揩得油亮亮的,映著火苗的閃動,很耀眼。阿嘎朝向我,嘴唇一癟,隆起了好看的笑紋,臉頰上還掛著水珠子。我問他這匣子裡裝著什麼,他不說。他把匣子放在燈光下歪著腦袋觀賞。我伸手想摸摸這古老的匣子,他眼一瞪,做出很生氣的樣子。

我心內也窩著的股火,說:「什麼了不起的寶貝,摸摸也不行。」

阿嘎把桌上裝食物的木櫃子移開,背後掛著一張小藏毯,織著雙龍戲珠的圖案。他拿下藏毯,牆上露出了一個方形的洞,塗著很舊的金色。他把木匣小心地放進洞裡,又掛上了藏毯,移好木櫃,才放心地坐在火邊,吸了一口鼻煙,揉揉鼻子,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

我給阿嘎拿來衣袍,叫他換下雨淋濕的袍子,不然會感冒的。阿嘎感激地接過衣袍,躲在暗處把衣袍換了,干乾爽爽地走過來,坐在火邊倒了一碗熱茶,喝了幾口,臉色才紅潤了。我朝我笑笑,揮著手叫我也喝。

我在喝茶時,又忍不住問:「阿嘎,你很愛惜那個木匣子吧?」

阿嘎沉默了一下,說:「我把它忘在了曬場堆青稞種子的庫房內了,去年,我在那裡守了一年的庫房。」

我問:「阿嘎,我很好奇,你那匣子裡裝的是很值錢的東西吧?」

阿嘎想笑,卻又使勁忍住,臉就憋紅了,說:「如果我說,裡面裝的不過是一塊乾硬的牛屎,你肯定不會相信吧。」

他憋不住了,哈兒哈兒笑起來。

我不會相信,那個阿嘎像寵物一樣愛護的木匣子,裡面裝的會是一塊干牛屎。那是阿嘎的秘密,我是不會偷偷打開看的。後來,我去隊長多吉家時,他家的牆壁上也有那麼個洞,殘留著很舊的金色。洞內放著毛主席的石膏像。隊長說,那是神龕,家家戶戶都有。過去時供養著佛像,現在革命了,都不敢養佛了。這神龕裡就收藏家中最珍貴的東西。

阿嘎最珍貴的是什麼呢?為這事我捉摸了很多天。

那天,隊長多吉闖進屋來,帶來一股刀切般的冷風,白貓驚得躍進阿嘎的懷裡。隊長舔舔烏黑的嘴唇,鼻尖上掛著顆晶亮的汗珠。他端著我喝剩的茶水咕咕灌著,拍拍我的肩,說:「新來的,今天跟我去挖水渠。」

我提上阿嘎給我準備的那一小袋子糌粑,就跟他去去水渠。剛要出門,他又回頭朝阿嘎喊:「喂,你卦卦,這水渠該朝哪個方向挖,流過來的水才永遠不會乾涸?」阿嘎埋頭搓藥丸,藥丸子在手心叭嗒地滾著。隊長又衝他「喂」了一聲,阿嘎還是緊閉雙眼,沉浸在深深的夢中。隊長拉著我的衣袖,躁躁地說:「走,走。」阿嘎卻突然發聲了,那聲音很怪,尖細的,像根根毛刺朝你扎來。我第一次聽見那種聲音時,就像聽見死沉沉的山崖突然咧開嘴巴,說出人話一般地驚恐。他說:「順山腳,那是達曲河神走過的腳印。繞過那片矮樹林,那是護法山神的馬棚。」

隊長默想了很久,明白了,揮揮手,說:「好,好,給你記十個工分。」

我回來時,壁上的陽光便熄滅了,晃著酥油燈光藍色。阿嘎和那隻貓,像盯著一個稀奇怪物似地盯著我,三隻晃人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動,像老也爬不走的蟲子。

酥油燈很暗。他不准我點其它燈,他說他聞不慣煤油味,點煤油會把他的腸子都嘔吐出來的。酥油燈盞高高放在神龕前的紅漆木櫃頂上,燈旁有時放著他珍藏在神龕裡的那個裹著紅綾的木匣子。那盞燈,那個木匣子都是他神聖的寶物,從不准我摸一摸。

夜晚是漫長的,像一隻永遠也靠不了岸的牛皮船。

阿嘎沉默地坐在火爐邊,那只獨眼很少睜開。除了那只搓藥丸的手指輕輕揉動,他的整個身子都彷彿僵硬了石化了。我知道,此時他整個魂兒都在寂靜的虛空敖遊,世間的一切事都休想驚動他。

那時,我對這個神奇的老頭子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恐懼。當他準準確確地預言了一件事的發生與結果時,我的背脊就會浸滿了冰屑般的寒顫。儘管他對我仍然很好,每天給我燒茶做吃的,晚上給我端來熱呼呼的洗腳水,常常在我的茶碗裡放一塊他自己也捨不得吃的,只給神龕點燈用的酥油。我曾懇求過隊長多吉,給我換個地方住。隊長總是煩躁地嘖著舌頭,說:「等水渠修通後再說吧。」水渠裡的水流進剛剛拔苗的青稞地時,我又不想搬走了。

全是那只惹我好奇的木匣子。

阿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匣子上灰塵,把油燈撥亮放在匣子旁。空蕩蕩的神龕裡沒有任何神物,匣子就在濁霧一般的燈光下透出暗紅的光暈。我覺得這只匣子同阿嘎那只壓在沉重眼皮下的獨眼一般,藏著許多讓人猜測不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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