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看那山嶺上一片紅霞
下雪了。
大自然一改灰沉沉的面貌，變得銀裝素裹，氣象萬千。
面對這樣美好的景致，我想，要是翔在我身邊該有多好!親愛的人，看到雪，你心裏會有些什麼想法呢?
你可是在輕輕吟唱：“殘雪消融，溪流淙淙，獨木橋自橫……”
你可是在深深懷念：“棠棣叢叢，朝霧濛濛，水車小河靜……”
你可是在苦苦默想：“我的姑娘，在這寒冷的冬天，你可安寧……”
啊，這白茫茫的世界寧靜而又蒼涼，親愛的詩人，我多麼渴望和你在一起，多麼渴望和你在雪地上雀躍、狂歡，讓我們整個的身心消融在愛情熾熱的陽光裏。
可我知道，你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從那小小的鐵窗，望不見整個你所熱愛的白雪包裹的世界，看到的更多是灰濛濛、死沉沉的監獄上面的一小塊天空，你只能從漫天飛舞的雪花感知大自然的氣息和自由的氣息。你是多麼熱愛自由呀；我親愛的，苦難深重的詩人；然而現實是多麼嚴峻而又殘酷!
為什麼追求自由要以付出自由和犧牲自由為高昂代價?詩人雪萊曾經說：如果冬天己經到來，春天還會遙遠嗎?
可是，我們的春天卻遙遙無期，即使我們在寒冷的冬天裏苦苦煎熬，苦苦期待，卻始終聽不見春天那美妙的足音……儘管如此，我們還在繼續忍耐、掙扎和盼望，因為我們相信春天一定會踏著堅實的步伐，攜帶著春雨、春風和春陽最終到來，給大地以生機，給生活以陽光，給心靈以甘泉，給靈魂以力量……
過年了。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過了一個如此孤苦無依、勞累不堪、饑寒交迫的年。我心愛的兔子死了，相思鳥死了，小黃說離我而去，只有那條忠實的小狗不呢陪伴著我。
家裏沒有火，沒有過年的任何一樣食物。我忍著饑餓在顧客們的不滿聲中發完最後一件洗燙好的衣服，來到街上想買點吃的，然而家家戶戶都關門在吃團圓飯，我走上前去敲門想買食物反而遭到譏笑。我感覺自己象被遺棄的灰姑娘，在這歡樂的除夕之夜乞討不到一點食物。我餓極了。這麼晚了，買不到一點吃的怎麼辦呢?只有穿過大街到親戚家找點吃的吧，我想。
路邊有人在賣紙做的小燈籠，我上前去買了一個，想送給親戚的小孫子做過年的禮物。夜風真大!我提著小燈籠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身邊不時有幾個孩子歡快地跑過去，燈籠裏的燭光在黑夜裏忽明忽暗地閃爍，象星星，也象童年的夢幻。刹那間，憶起中學時代學過的一篇課文《天上的街市》，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穿行在天上的街市中的小仙女，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提著小小的燈籠要去尋找什麼?是去尋找丟失的明珠還是去尋找走散的親人?就這樣，我懷著一種淡淡的憂傷恍恍惚惚地行走在人跡稀少的大街上，耳邊只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和隱隱約約的鞭炮聲。一不留神，勁風卷走了我手中的燈籠，它在地上翻了幾個滾，我急急忙忙追上前去抓住它，仿佛抓住唯一的夢幻，然而，燭光熄滅了，心中的夢幻之燈也熄滅了，我只好提著一隻沒有光亮的小燈籠孤獨地行走在燈火昏暗的大街上。
當我在親戚家用剩飯剩菜填飽肚子，看了一會兒電視，拖著疲倦已極的雙腿重新回到冷清得怕人的家中，在冰涼的床上剛剛躺下時，正值新年舊歲交替之時，全城鞭炮齊鳴，歡聲雷動，刹時，一股悲愴之情遍佈我的整個身心，透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我仿佛聽見黑夜的深處有人在嚎啕大哭，淚雨滂沱，可是，我自己卻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儘管一顆心是那麼地那麼地悲涼，一顆心是那麼地那麼地憂傷……
後來，我曾經問過翔，除夕之時，全城鞭炮齊鳴，你在獄中哭了嗎?他說：不僅我哭了，大家全哭了，整個監獄裏一片悲聲和嚎啕聲。都是人，哪一個失去自由的人不渴望在除夕之夜與親人團聚啊……
過完年，我先後收到翔在獄中寫給我的幾封信，儘管有些信從日期上看是年前寫的，可是年後過了好久才收到——
1988年2月13日：
妻：一夢清醒，冷冷、清清、靜靜，發覺時已歲暮，家家人戶置辦年貨。人去屋空，倍覺瀟肅清寒。大年三十，除夕之夜，不能團圓，恍如隔了人世。鞭炮聲聲兼梧桐細雨點點滴滴依院門怎生得黑?妻呀，燈火明處唯見你飲啜思念、狐獨。身置囹圄，已不知人間煙火何處尋覓?何日重返人間團聚?
……如經濟不支，寧可自尊自愛，處理掉家中一部分書支撐過，由你定奪即可。處理吧!
……寒冬歲暮後已感覺到春風氣息。妻!………
翔 除夕前夜
1988年2月15日
玲妻：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妻，昨日我在獄中過的生日，今生今年團圓飯我吃不成了。你受感情、生活、孤寂、困厄種種圍繞，我只能望你挺住。新年不知你在何處過?……
……你可處理部分書和皮沙發應付這段時間，犯不著受人微澤，妻應自珍視、珍貴。春風啟動寒冬歲暮後，春陽下團聚有期。回後另擇生活途徑，相依為命。秋月春風。青山依舊。夕陽幾度。短暫一生中，人唯一忠貞白頭的伴侶就是自己的妻子，唯她是與自己同處憂患，共度歲月的人。你接信已是大年三十夜 ，妻，無論你在哪里，無論你怎樣度過除夕，你就為我添雙筷子吧……愛妻!……我新年向你默禱安康……
夫字
……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最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者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錄李清照《聲聲慢》
相見時難別也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更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錄李商隱《無題》
……
翔贈我宋詞和唐詩，我懂得他對我的千種掛念和萬種癡情，他是想借這語言濃縮的古詩詞傳達心中的千言萬語啊，獄中信檢那麼厲害，有些信都是他托別人帶出來寄的，費了許多周折才抵達我手中。
上面幾封信其實是同一封信，因為它們都裝在一個信封裏，其中還抄有翔於1988年2月13日晨於獄中改寫的《攀枝花》的兩段歌詞，注明“等著回來教你唱”。我是3月13日上午收到此信的，讀了信、古詩詞和歌詞後激動不已，提起筆於當天下午又將《攀枝花》歌詞和寫了兩段，由於不知原曲沒法唱，於是我請業餘搞音樂的朱家發先生為歌詞重新譜曲，同時將我於1987年9月寫的《愛人，不要悲愁》這首歌詞也拿給他譜曲，將這兩支譜了曲的歌一併獻給身陷囹圄的詩人黃翔。
在收到這些信之前，我還沒收到翔托人帶給我的一封信。
為了把這個遭受厄運衝擊的貧寒之家支撐下去，開了一個小小的洗衣店後，我被煩重的勞動捆住了手腳，每日寸步難行。己經好久沒有去監獄探望翔和給他送東西了，我心裏萬分不安，但又無可奈何，正想抽身去探監時，3月3日黃昏，一位留著短髮、戴著綠圍巾，文靜而又端莊的中年婦女找到我家，遞給我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就令我激動萬分。送信的婦女叫成香，湖北人，她丈夫因為經濟罪和翔關在一起。這封信是夾在她丈夫的信中由裏面的看守帶出來的。她丈夫有錢，看守肯定得了不少好處，所以樂於幫忙。多虧好心的成香女士又幾經周折將信送到我家，使我得到獄中親人的資訊，我非常感激她的幫助。她叫我快點看信，然後寫封回信，她幫我把信夾在她的信中請看守送進監獄。我趕緊停止工作看信。
1988年2月28日夜：
玲妻：
不知怎麼久不聽到你的音息；新年不知你在哪里過的，新年、年三十人家家屬都借送東西聽到親人音信，只我的親人音訊杳無。節前我去信嬸嬸給你，你收到了嗎?大年初四我請王付轉一信給你，信是除夕前夕寫的，怕你不在家，請他轉給你轉到了嗎?同日我還寄去一信呂晉德，請他協同你去問檢察院，因時間超期限太長，問什麼時候起訴?大難關頭，有人肝膽相照，當然也有人趁人之危。
我在監內前段又犯病，一場大雪剌激、死刑犯的眼神莫名流露要和我拼命，我受不了這類強剌激，躁狂過後，我又後悔，現在冷靜下來，我自己也覺得可怕，如果又反復，又怕犯監規，害了我也害了你，我要克制衝動，……我給檢察長寫了一封信，請不要把我長期置於這種環境。我對前段躁狂激動後悔，以後我要克制自己，安之若素。我不知道南明檢察院為什麼拖這麼久?可能與這有關。(注：指南檢想把他當成精神病人。作者)我不會害我也害你，玲，我會安靜的……我的事情你要找就找南明檢察院檢察長，因為問題要通過他們處理。不要事先就去找省裏或市人大，市政法委員會，這樣別人就拖我，對我起訴或免訴現在只由南明區檢察院決定。超期限太長可直接找辦案人或檢察長。只有最後解決不了，你可去找找龔賢永，他現在是副省長了，原來是宣傳部部長。(注：此官升得真快。記得黃翔和我在八七年夏天曾去省委找過他，因為我們聽說官方把“中國詩歌天體星團文學大爆炸”看成反革命活動，正在立案調查，我們去找他的目的只是想告訴這位元宣傳部部長，那是學術活動，請不要亂扣帽子。誰知部長大人十分嚴肅地反問我們：“外面那些文章是誰寫的?”還問我們用過哪些筆名，搞得我們莫名其妙。送客之前，部長大人打著官腔對黃翔說：“最終組織上會和你見面的!”是的，“組織上”最終是和黃翔“見面”了。但這種見面是刀槍對著你，不容分說，請君入獄。由此可見，這種共產黨的官真是城府很深，極為陰險。作者)
有困難你找找姑媽、叔叔，你現在是否在作家書店?
我請南明區檢察院辦案人轉告你送伍元錢給我買日用品。其他人我未囑咐。社會複雜，你對各種各樣的人要防範。×××一流人是否來過?……公安內部個別辦案人員趁機姦污人犯妻子，然後放人，被判重刑十二年這種事也有!(注：翔的憂慮不無道理。前面我曾經提到過，在我北上為翔呼籲的前夜，有個陌生男人找上門來假借黃翔之名要我去他家取黃翔的手稿，被我識破他的鬼計，拒之門外，那人還假裝對我不滿，說我們怎麼對人懷有敵意。後來我在看守所窄巷中與他狹路相逢，他穿著便裝，拿著一副亮晃晃的手銬，驚慌地看了我一眼。我將此事向公安廳專案組反映，說執法人員找藉口上門誘騙家屬，要求他們嚴肅處理，並提供了此人的像貌特徵，也不知他們認真追查沒有。作者)你把人想複雜一點，事情想複雜一點，就會發現我們太單純!就會發現任何人對你的好意都有動機，最後吃虧的是你自己!……我們和我現在所見所聞的人和事比起來，無疑是社會上純潔得罕見的人。
我為你寫了一首“少女妻”。也編了一支“攀枝花”(歌曲在請王付轉交的信內，是否收到?)
我這封信託同牢犯人魏文斌之妻成香面交給你。你收讀後，請把這幾個月的情況寫封信交給她。你先把寫給我的信封好後，再裝進另一個信封，信封上寫“面交魏文斌收”。成香會將信託交看守所姓夏的幹部轉交魏文斌，魏收到後再給我。我們同在108號。信你必須立即寫好交給成香及時轉來，因為魏已結案，過大年十五就下農場服刑了!快!信內附張照片給我，我思念心切!
玲妻，我走後你的生活來源在哪里?生活怎麼過來的?你哪來的錢給我做毛衣和添置這麼多東西?你怎麼一下子就學會打毛線的?你怎麼寧可孤身一人是工作和跑我的事情不便嗎?現在馬上開學了，黃說的情況怎樣?我真後悔沒有將你交我的相片帶來，這裏人家都有自己妻子的照片隨身。今後我們要另求途徑，生活穩定後我們有個結晶，你應該做未來孩子純潔的母親!不枉我們夫妻一場!我走後哪些人來過!你現在是在哪里，生活靠什麼?你每天晚間怎麼過?妻呀，告訴我!你年三十除夕之夜，新年在哪裡過?……你去催案時他們怎麼答復，打算怎麼處理?你不要以為沒有關係、不付出代價會有誰同情你、幫助你，不要掉以輕心!!!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光明磊落。你能告訴我多少就多少，見到你一個字也行。你不會有不測我就落心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年三十、新年未想到送五元錢讓我聽到你的資訊……?!
記住!及時寫封信交成香轉我，附一張春雷廣場的合影和五元錢。不送錢也可以，請成香轉交牙膏、肥皂、草紙各一也行。要不就信內夾五元錢也可以。一時無錢可暫不送!!!以後送也行!!!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更覺月光寒”，“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愛妻!我思你、念你、悲你至極!!!
……望你暫克服短期艱難，若人相助，千萬審慎，切勿有失!!!
你的愛夫 翔字
妻，我近來常常在夢中夢見你在等我，或孤零零一個人在家裏，情景衣物憔悴淒涼，不覺垂淚!此日何時休!
3、1、晨
一口氣讀完珍貴的獄中來信，我已是淚流滿面，胸口不停起伏。顧不得擦幹眼淚我馬上找來紙筆寫回信。
傍晚的陽光在漸漸消失，潔白的牆上佈滿黃昏的陰影，屋子開始暗起來，在這暮色蒼茫的時刻，我埋頭寫信，如在無人之境。終於有機會給獄中的愛人寫信，並且能讓他讀到，我激動得心在顫抖手也在顫抖，那久久關閉的感情的洪水經打開閘門就一泄千里，大顆大顆的淚珠猶如一朵一朵的浪花從心靈的視窗飛濺而下，浸濕了一頁又一頁的信紙，浸濕了一行又一行的話語：
翔親，我最親愛的寶貝丈夫，我的命根子：
成香女士于今天傍晚時分找到我家，見到您的筆跡，我激動萬分。丈夫呀，這麼久以來，就是從南明區檢察院偶遇您以後，我再也得不到您的音信了，就從叔叔那兒看到您的信。我簡直要瘋了，我不敢想像您在牢中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我苦命的丈夫，妻想您呀。
我知道您想我也會想瘋的。
我曾爬到看守所對面施工的高樓頂去眺望，我去了五次，都是在放風時間，我渴望能見到您熟悉的身影。有兩次我揮動紅紗巾，整個二樓的人全向我招手，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您，有日夜思念的丈夫。最後一次，是一樓放風，我一間一間號子地搜索，都不見您的身影，輪到最後一間號子放風，從一群走出來的人中間，我一下子發現有一人就是您，我拼命地哭喊著，揮動手臂，苦命的丈夫，您頭也不抬，急急忙忙地走進對面的房間，我期待著您繼續出現，快到進號子的時間了，您又走出來，站在院子中間，對著一間關著的號子，手裏拿著一張白紙，我拼命地哭喊著，希望您能抬頭望一下這邊高樓，其他的人，包括看守人員都抬頭看我這邊，就您為什麼不看?等您好象要看時，看守人員把你們又關進號子，在鐵門關上的刹那，我痛哭失聲。那一定是您，一定是我最親愛的丈夫，那衣服的色調，那體型，那步態，都是我所熟悉的，日夜思念的人呵，每一次在高樓上我都激動萬分，每一次都淚流滿面。我不敢經常去，我怕遇上暴徒。每一次上去都提心吊膽。為了您，我得好好地活著呀 。苦命的丈夫，自您走後，我都是孤獨一人生活，黃說壓根兒就沒在這邊呆過，他不能給我一點兒人的溫情，給我帶來的只有各種壓力，各種煩惱和痛苦，當然這與他母親有關，不關孩子的事。為了您，我會盡到我對孩子的責任的，你一定相信我，決不會虧待您的孩子。我就是賣苦力，也要給您把孩子帶好，哪怕我從他身上得不到一丁點兒溫情。
我已經習慣孤獨和寂寞。
災難壓不垮我!
我曾冒著嚴寒北上，為您的事奔波。回來後，我又繼續為您的事奔波。當然只有我一人去。不過，您一定要放一萬個心，您的少女妻已經長大了。既堅強，又勇敢，又聰明，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您走後，我就一直沒上班，也無法上班，全是水城的朋友幫我度過難關，讓我安心為您的事奔波。請您相信這些朋友，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真正關心您的，也是這些人。其他人都是烏龜王八蛋。丈夫，您一定要放心，您的妻子分得清誰是真正的朋友，誰是混蛋。
您孤獨一人在牢中無法生存。我孤獨一人在這可怕的人世間卻堅強地活下來了。我習慣孤寂，自甘寂寞，這一切對我並不可怕。我前段時間為了從水城朋友支助我的生活費中給您省下一筆營養費，簡直在自己折磨自己。我不怕孤寂，不怕貧窮，不怕一切災難。十二月份，我把水城朋友支助我的幾十元生活費，還加上給您的幾十元營養費，還賣了一百五十斤糧票，共投資近兩百元，開了一個洗燙店，有鋪面，房間我佈置得清潔、雅致。我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開業的(那天是您的生日，這是我送給您的生日禮物)。給居委會打了招呼，我請人給居委會講情，他們同意我邊營業連辦執照，所以，我現在做起了生意。開業之前，我己經是身無分文。這種生意十分勞累，十分辛苦，最初是我一人支撐著幹，既燙衣又洗衣，常常忙到深更半夜。丈夫呀，您問妻為什麼過年不給您送錢，我脫不開身呀，我得拼命幹。您知不知道，大年三十的前一夜，我幹了通霄，大年三十還在幹，年飯本來叔叔叫我去他家吃，我也忙得去不成，最後忙完了，飯也吃不上。我幾天也未燒火做飯，過年街上全沒有賣吃的最後我去叔叔家吃了一碗剩飯剩菜。當我孤獨一人回到冰冷的屋中，躺在冰冷的床上，正是除夕之時，全城鞭炮齊鳴。我哭都哭不出聲來。我想像著我苦命的人這時在牢中聽到這種鞭炮聲是什麼一種淒苦的心情。我早已沒有眼淚。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最初我走到看守所大門前，站在陰森的高牆下，望著那與世隔絕的地方，我的眼淚就會奔湧而出。現在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我不哭，我要掙扎。我要用我柔弱的雙手改變您貧窮的生活，我要讓您擺脫貧困。苦命的翔，我搞的是傳統火燙，手工水洗，我的手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被冷水剌激，被熱火烘烤，被洗衣粉咬，痛得鑽心。連叔叔他們看了都感歎萬分。翔，我的寶貝翔，這一切全是為了您呀。我要發狠讓您擺脫貧困，讓您出來後過上好日子。親愛的翔，苦命的翔，您要放一萬個心，這一切全是我依靠自已搞起來的，我不依靠誰，我白手起家，我一定要讓您出來後，過上好日子，安心創作，不再為生活擔心、苦惱，這是我夢想已久的願望，我要依靠自已的力量實現。苦命的丈夫，您要放一萬個心，您的妻子會很好地保護自已的。我要讓我苦命的丈夫出來後過上好日子，也要把自已完美無缺地給您。我的命根子，您要為了我好好活下去，堅強地挺過來呀，一定要為了我，為了您的詩活下來，好好活下來!!您決不能狂躁、決不能!您一定要冷靜，等待，您也要把您好好給我呀。我的命根子，沒有您，我決不在這個人世間活著。讓我們共同掙扎吧，在這可恨的人世間。冷靜!等待!檢察院直到現在還未給我結論，給我的答復是報“最高權威機關 ”研究還沒批下來，每次都是這樣。該怎麼辦，我和黃傑會商量好的。您不用擔心，要冷靜，對家裏，對我和孩子放心。不用想很多，就冷靜地等待。最後終歸會有結論。實在不行，我們會據理力爭，黃傑已經充分準備好打這場官司。現在他一直沒出面，因為他一出面必須象一把匕首剌痛他們，必然怒及於您，反而害了您。這種等待，對我們也不好受呀!這些狗東西，沒人性的東西，狗急跳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現在還不好激怒他們。
你托王付轉我的信我沒得，我連王付的影都沒見著。你寫給呂晉德、李澤華的信，他們也沒告訴我，我想是沒收到。自從南明區檢察院偶遇您以後，我再沒收到過您的一封信，我經常去問信，都沒有。黃說的一切費用您不用擔心，我會付的。
您問我哪來的錢為您添東西和織毛衣，那是我從生活費中一點點節省下來的錢，您不知道我過得怎樣清苦。毛衣是我無師自通織的第一件毛衣，是我熬更守夜織出來的，裏面浸透了妻對您的一片深情呀，希望它能象我的心伴您度過災難，妻給您繡的圍巾您收到了嗎?那是妻用心寫的一封特殊的信呵，我苦命的丈夫，親愛的翔，見到它，您就對妻的心看得清清楚楚。總之，現在對我來說，氣節高於一切，我決不乞求誰，一切依靠自已。一切烏龜王八滾他媽的蛋!
在孤獨、寂寞中，在厄運裏，我頑強掙扎著，堅貞不渝地等待著我的丈夫，我希望您對我放心，您操心操得太多了，會影響您的健康，把身體搞垮的。妻要您好好地活著。為了我，也為了藝術。我永遠屬於您。不要把我看成一般的人。苦命的丈夫放一萬個心吧。您出來後，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原諒我這麼久沒去看您，沒有給您送東西，我一點也脫不開身，忙得常常吃不上飯。現在，昨天下午開始，我已經請了一個幫工，她叫小碧，這樣我的勞苦減輕多了，可以幹其他事。總之，您放心，我在厄運中決不會垮……。
伴隨我的只有一隻黑色的小狗，十分通人性。我曾喂了一隻相思鳥、兩隻兔子。兔子跑了一隻，相思鳥和另一隻兔子在大年前一天夜裏我忙得顧不上它們，全死了，我十分悲哀。您不知道，在孤寂中，這些可愛的小生命給了我多少安慰。
成香女士已經等了很久了。
千言萬語，難以傾訴，妻希望丈夫一定保重自已，堅強活下去，平安挺過來，妻要您對我放一萬個心，切莫傷害自已的身體。
我等著您，永遠僅屬於您，我的一切僅為您存在。我要您好好活著。圍巾上繡的那些話就是我的心言，至死不渝。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附像片一張，詩一首，錢二十元。保重。等著您。
日夜思念您的，您的冰清玉潔的妻 玲
1988，3，3 夜匆筆
愛人，不要悲愁
(歌詞)
——為詩人翔子而作
愛人，不要悲愁
即使漫漫長夜永無盡頭
有我緊貼你的胸膛
睡在你的懷頭
愛人，不要悲愁
即使悠悠苦海難有盡頭
有我偎依在你身旁
和你一起漂遊
愛人，不要悲愁
即使榮譽的天空看不見星斗
有我陪伴你的孤寂
和你在精神王國遨遊
愛人，不要悲愁
如果通向真理的峰頂艱難險陡
有我跟隨著你
同你一起追求
愛人，不要悲愁
如果心靈世界知音難求
我就是你的琴弦
隨你怎樣彈奏
愛人，不要悲愁
如果人生路上風雨急驟
讓我們相依為命
一起在泥濘中行走
愛人呵愛人，不要悲愁
如果你生命的火焰燃到盡頭
請你在天堂門口
把我等候——
我也不在人世上痛苦地滯留
1987，9，11 淩晨
這首附在信中的詩，翔以前讀過。那是1987年9月10日夜晚，我看書到深夜才睡，還沒睡著，聽見翔從睡夢中發出一聲深長而又沉重的歎息，我緊緊擁抱著苦難深重的丈夫，心中湧起萬般深情，一支深沉而又悲愴的旋律衝撞著我的胸膛，於是我翻身而起，為翔寫了這首歌詞。也許是命運的一種預兆，它讓不幸的人作好某種心理準備。10月14日，萬萬想不到，殘酷的專制者又把這位被他們長期迫害的詩人投進黑暗的監獄，他們甚至幻想摧毀我對他的愛情，讓我們的愛情在災難中土崩瓦解，可我對他只會愛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苦難只會使我們心中的愛更加燦爛而又輝煌。
這封長信交給好心的成香女士帶走以後，我懷著焦灼不安的心情等待和期望翔的回信，盼了好久，終於先後收到幾封獄中來信，看得出是躲過獄檢，托人悄悄帶出來寄的。
1988年4月1日
玲妻：
現家中無人，你特別要注意防火災、防夜間盜竊，特別是搶劫(包括熟人蒙面搶劫)等意外，你請的幫工住我們家中給你作伴嗎?因你現在剛開始學習經營點生意，容易給人造成假像。社會複雜，你要留神!
……你這一開張後，巷子裏就會隨著有人競爭。所以要有一定積累，儘快爭取增添洗衣機、電熨斗等就能減輕勞力增加效率。可歎徒有“朋友”，人情冷暖、世態炎諒!情同路人!愛妻，我只能看著你徒然掙扎，用淚水撫您血紋皸裂的柔嫩的小手。你糧、油均無，這麼長時間你的生活是怎麼熬過來的啊!
給我送：《存在與虛無》、《國際詩壇》(第三冊)《作為意志和表像的世界》這幾本書來，免空耗時日。我已給這裏所方反映，送時你直接找吳所長，他已同意，你必須親自交給吳所長，以免丟失，這是我們重要藏書!
今年以來，孔湘株、王剛、曾裕華各送20元以及及你前後送的30元錢夠我安排一時和還獄友的情，你分別口頭或書信答謝人家，近期你不用送錢了。
我的事檢察院依法律和事實去決定，怎麼要報“最高權威機關”研究呢?這符合法律司法程式嗎?難道要報全國人大常委會不成?未經依法裁決，超期限將公民關押在監是違法的，何況是身懷疾病的人，是否上書人大，你與傑弟去定奪?
我們一般放風都是天氣睛和的下午，我在108號(一層第八號監)，妻，你每日如此勞累，就不要來，當然我何嘗不想看上你一眼?看見妻的紅紗巾啊!你無空就不用來。我順便看一眼，見不到就算了。
我一定依妻囑咐，冷靜、等待、不狂躁，為了妻而挺過來，望妻不要憂慮，只要你身體安好，寬心，我就會安之若素。
我是十三大前捕的，時已半年，是否構成觸犯刑律158條早該有定論。反反復複念及妻的心信，魂牽夢繞，淚流滿面，想到愛妻在此“乍暖還寒時候”、“梧桐更兼細雨，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怎一個愁字了得”啊!我現在記憶消失，反應遲頓，一夜之間，花了頭髮!真是“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入獄前我還是滿頭黑髮啊。
人生如朝露，還要人為在此空耗歲月，要不我的“阿赫瑪托娃”等詩篇也早已完稿，現在時間和激情消失殆盡!想到孤寂中，唯有一條小黑狗與妻作伴，想依為命，淚流滿面!魂牽夢繞!日夜縈思!心中流血!胸口作痛!我深信血肉之軀，人同此情!
望給我送書來。你3月3日送的東西17日早已收到，20元及爾後10元等均收，勿念。繡字圍巾(特殊的心信)也早已收到。
人無論在哪里，都會遇到理解，無論是某種程度。這是一個需要理解的時代，但我確信年輕的心靈都是傾向於對我理解的，如果同時具有較高的氣質，樸實、現代人的文化素質和開放意識。
我另給說兒專門寫一信，可能不日即至。說兒乖!如果他受他媽影響，不懂事，望妻為了我而寬諒……我平生除了詩，一無所有，不能為妻的生活作好安排，現累及妻為我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地在冷漠的人群中徒然掙扎，我欲呼無聲，欲哭無淚!李白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有多少人理解並寬容一下詩人啊!愛妻!
與你血肉相連的翔 字
玲妻：我是十三大前根據“需要”而被“依法逮捕”的……，現在七屆人大也已快接近尾聲，就看又將怎麼“依法處理”?我現在深切體會這就是中國今天的“法”……×××們僅管有幸在政協中有個席位，但具體到我黃翔的事怕也不敢正直問津吧……你們是否可擬去信有關機構、“知名人士”、……或輿論界……不管如何我將為妻而冷靜。忍耐，等待。安之若素以待來日再說。
翔 補錄
又：
時時在夢中見你，待要呼喚，又杳無蹤影，此情此景不知何日方休?我們都太善良，太單純、太信任人生，誰知創造出才華橫溢的詩篇竟不被人理解、接受、寬容，反而成了被追究“刑事責任”的人。現在執法辦案的也不認真執法，如果你眼巴巴望著人家依刑訴法辦事，真是天真得可笑!書呆子!因為我們不懂“關係”也無關係!不“油”!判不了你的刑，也要關出個刑期來，“三個月打底，六個月聽消息，八九個月開庭”，等到結案再上訴早已經拖上一年以上了，這本來是一種社會積弊，但人們習以為常，無人過問，管你什麼“劣根性”!作為一個詩人我面臨這種悲劇真是眼淚往心中流，多少富於創造激情的時間就這樣無端毀滅!這社會上有多少正直的人?有多少人從四面八方紛紛依法質詢?!你看劉再複在全國政協的發言(附剪報)，但具體到我的問題，他敢直言把問題向社會提出來嗎?這不是在北京，是在貴州，連新聞界也無人從輿論上干預，只有等到以後再說。就是有公正無私的人敢於披露弊端，也要防著人家整到自已頭上。我已經三番五次去信催案，不理不答，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望你們把我的問題通過有關知名人士，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直接提交到全國人大去，姑且不論我的事情本身應怎樣看，僅從該不該嚴格依照法定時間辦案提出問題，問究竟該拖到哪一天才算結案?當然我的問題本身也可直接提出來：依法律和事實衡量究竟是學術性質、是新的藝術表現形式的大膽探索，還是“刑事犯罪問題”?我提出這些，僅供你們代我上訪申訴時參考……
1988年3月18日：
黃說：
說兒，爸爸離開你以後，你怎麼一直不回家呢?怎麼至今不喊阿姨呢?說兒，你年紀小，還不懂事，你對爸爸和阿姨都不理解。我和你媽媽離婚，給你小小的心靈蒙上陰影，這是爸爸對不起你的地方。但是孩子，象你爸爸這樣一個追求精神、理想的人怎能同你媽媽長期相處下去呢?比如說這次爸爸坐牢，你知道坐牢是什麼滋味嗎?其他的不說，每天黃菜葉子清水湯怎樣過啊?阿姨沒有工作，爸爸不能向她提出要求，即使阿姨刻苦挨餓，給爸爸送點錢來，爸爸心裏也不忍，她生活上曾經過的是什麼清苦的日子呀!!但她心地善良，天生無私，還要為爸爸著想，她這樣做，爸爸心裏好難受呀!但是你媽媽呢?幾次坐牢她來看過我一次嗎!她只關心實際利益，只認得錢，現在家裏這樣苦，阿姨又沒有工作，我的一點勞保工資送了40元給她，她也能忍心收得下?!阿姨過的是什麼生活，現在在怎樣掙扎，怎樣熬?爸爸在牢裏，幾個月來過的半饑餓生活，說兒，你知道嗎?你媽媽忍心收下四十元嗎?天理良心好一點，收二十元不行嗎?你是她生的兒子，我坐了牢 ，阿姨沒有工作，她能不管嗎?阿姨為什麼沒有工作，也是你媽媽心太狠!我為什麼同你媽媽要分離，原因很複雜，你現在還不懂，長大了你就會懂事，理解了，現在你不要過問，但也不要一味聽你媽媽的話，分不清是非…… 說兒，爸爸不在家，但希望你能經常回家，代爸爸陪伴阿姨，阿姨一個人好孤獨、痛苦啊!說兒，這你是還不懂的。夏天要到了，太陽大，中午口渴回家喝水、休息。讓阿姨輔導你的學習，指導你寫詩，你不要把寫詩斷了……你知道阿姨為什麼喂小狗、小兔嗎?說兒呀，她一個人孤獨呀!你要懂事，多喊她，多陪伴她，爸爸心裏就感激你，你不要讓爸爸擔憂，也不要讓阿姨煩惱，孩子，你聽到了嗎?爸爸在牢裏囑咐你，這封信你好好看，多想想。我也並不是要你恨你媽媽，但你也要學會理解阿姨、爸爸!
爸爸于獄中
翔得到允許可以讀書，我趕快把他要的書送去，並附一簡信。
1988年4月4日：
翔：
現請吳所長轉給您四本書：《作為意志與表像的世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精神分析引論》、《唐詩三百首評析》。《存在與虛無》一書家裏僅有一本(怕獄中搞壞)，我捨不得送進來，望諒。不要為我的生活擔心。冷靜。忍耐。等待。為了藝術和我好好活下去。我等著您。一切盡可放心。
妻 匆筆於看守所
1988年4月9日：
玲妻：
四書當日由所方轉達收到。
望你留心注意安全，因地方偏僻，應高度警覺……
我定遵你叮嚀，不狂躁，為了你而安之若素。妻含辛茹苦撐持極為不易，我感激於心。咫尺天涯，魂牽夢繞!望你注意飲食、身體、不要憔悴自損!保重保養自已!就是我最大的慰籍。不要強人所難，給所方增加麻煩，就此為止。痛苦的煎熬總會完結。我期望與親人聚會、團圓之日。
說兒，爸爸現在坐牢，你要懂事、聽阿姨的話，要多在家，爸爸就放心了。玲妻，望你對孩子多注意心理研究，管教上嚴慈相濟。望妻寬心，我一定平安，健康回到你的身邊是願。
翔 字
1988年4月20日
玲妻：
市檢察院4，12上午、13日下午兩次提案，南檢疑難，難以斷決吧，又轉回市檢一個多月了。管案人是王春貴處長，他三次答復在五天內給我作出結論，從16日拖延至今未果。我的事在檢察院已半年有餘，究竟應作何處理，檢察院也應依法拿出處理意見來了。沒有道理仍然拖延把我關押在監，問題本身是學術問題，不涉及其他。最好傑弟去依法詢問，他懂法，可依法律和事實心平氣和談，不用強爭，以理服人，光明磊落，令社會信服。
王處長為人和善，法律水平和辦案能力強。……他奇怪我四十多歲的人為什麼還這樣衝動?我也說不清楚，最後我給他寫了一首詩，我如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狐獨，無人理解，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因為對我來講整個生命就是詩，而傑弟卻時常提醒我，跨出院門社會就不是一首詩，面對現實，傑弟是正確的。
我一定遵妻叮嚀冷靜、冷靜，靜候結果，我一定要克制自已的激動。過去我的衝動是詩的天才，現在是災難……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只願到無人之境去……
我一定會冷靜、不激動了，記住妻的囑咐……。
翔字
1988年4月24日夜：
玲妻：
為了我，請不要為孩子煩心好嗎?就象我能理解你，你應該從心理學上學會理解人類的幼年——孩子。男孩子幼年對母親懷有一種特殊的依戀，視生母為自已的所有物，甚至把父親看成爭奪此所有物的天然敵人——這就是源於希臘神話的“殺父娶母願望”，被佛洛德稱為“伊諦普斯的戀母情結”——成人應當從人類的角度去理解和諒解未成熟的幼年的人。人生命途中我也有負于孩子，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誠如我對你是個未盡責的丈夫——我心身陷於多重監獄之中!我乞求您們都諒解我、寬恕我、理解我——為了我對妻的一顆貞心!也為我的半生憂患!
我估計他們要對我起訴開庭而了結此事，那就讓一顆詩心接受審判吧。……
讀了“精神分析引論”更理解人妻，也更理解孩子，其實泛性論者弗洛依德在道德上是個很高尚的人!在倫理上是很操守、純潔的!只不過這種精神分析對我層次趨淺。“查拉圖斯特拉”我也讀過，不乏詩化片斷，但整體令我失望了，……近見弗洛依德說母體之秘處是“有岩石、有樹、有水的風景”，對我不僅如此，還有萬千星球運轉的宇宙深藏其中。那首詩多好：“背景的天空是我深藍的顧盼”……（注：指翔的那首詩《子宮》。作者）
你辛苦了!你孤獨啊，妻，我向您頻頻問候，並期望最終彌補您深心中今生的夙願!
翔
1988年5月2日
玲妻：
所送錢及告知已請律師已由所方轉達。檢察院已將起訴移送法院，但我至今尚未接到法院受理的起訴，可能現在嚴打還忙不過來處理我這類案，一拖再拖。一旦開庭，隨他怎麼處理，我想不上訴，完了再申訴好了，因為上訴一拖又是幾個月，身體吃虧……
天氣轉熱，注意防火、盜、搶、騙。囑咐黃說在無大人保護的情況下，暫時不要去游泳，特別是深池，以免發生意外。
冬去春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真是往事知多少。常憶起故鄉增口小學上課前的鐘聲，聲聲猶在耳際。見信給我送條短褲來，監內熱了。
入監也七個月，往事不堪回首……現物價如此高昂，諸多困厄條件下，你好不容易啊!你要注意飲食規律，不要弄得人瘦黃花，憔悴損，以後卻難以康復……
南唐時，有一和尚愛作詩，寫詩三句，卡殼，次年中秋始得佳句收尾，一時激動，狂呼擊掌，夜半狂敲寺鍾，驚動京城，被人追罪，李煜聽說他是因為寫詩衝動，深表同情，下詔寬釋了他。封建皇帝尚且如此呢。此事見中國青年報載。……即使是法律，也包含對“人”的理解。成群模特兒身披橫幅哄動鬧市，人們不是理解並接受了嗎?一個詩人的現代行為方式，以身體的姿態展現生命的詩情就竟不為人所理解而只能指控嗎?為此身陷囹圄……我也經不起這種反復折騰了。我除了給你寫信。只有沈默伴我度日。馬拉松辦案!
翔
1988年5月6日：
玲妻：
……天氣日趨酷熱，諸多難忍，你可想而知，既已熬過這麼長時間，唯有適應!等著起訴
、開庭、結案。冬天已經過去了，望你孤寂、平靜迎來或送走炎夏，生活安寧!沒有意外。
……我的律師由你們定，可能開庭時聽眾較多，辯護律師當然要高水準人選，特別是這種比較抽象的所謂刑事案。取證是極重要的，這是政治案……
我寫信給你，就是告訴你我還活著，等著重返人間的一日……
翔
1988年5月15日
玲妻：
近出一套《外國著名思想家叢書》，書到注意買以下幾種：
卡萊爾(極好!已出)叔本華(已出)柏格森(即出)默罕默德(即出)
我20日將接受法律審判。很可能結果不取決於事實和理由本身，而是另外一些人為的因素，……牢中目睹深化了對許多現實狀況的認識。應該考慮到某些陋習是難免的，有正當理由也不予採納的可能性是有的。
叔本華這次讀通了其實也並不艱澀，但乾澀，我不喜歡非詩化哲學，但必須涉獵。
我等著傑弟提案。(法院將有人與他同來)，如果他認為以他一個人辯護為好就以傑弟意見為准!
翔
1988年5月16日，“開庭審判”前夕，增補過段落的《攀枝花》歌詞，終於有機會送到翔的手中，我想通過它給予翔戰勝災難的勇氣和力量——
攀枝花
翔子獄中改詞(一、二)
雨蘭獄外和詞(三、四)
1
年青的妻子，再見吧，再見吧
一輛囚車押著我離開了家
遠看那山嶺上一片紅霞
那不是紅霞是憂傷的攀枝花、攀枝花
青春的花，愛情的苦難，生命的悲哀
當我和妻子生離死別的時候
讓我最後看一眼她，看一眼她
2
年青的妻子，再見吧，再見吧
一輛囚車押著我離開了家
遠看那山嶺上一片紅霞
那不是紅霞是痛苦的攀枝花，攀枝花
純潔的花，血紅的思念，希望的火把
有一天當我終於歸來的時候
願我的攀枝花依然盛開，依然盛開
(黃翔 1988年2月13日晨於獄中)
3
親愛的詩人，再見吧，再見吧
一輛囚車押著你離開了家
遠看那山嶺上一片紅霞
那不是紅霞是憤怒的攀枝花、攀枝花
深情的花，苦難的愛情，悲壯的生命
當我和愛人生離死別的時候
讓我深深看一眼他，看一眼他
4
親愛的詩人，再見吧，再見吧
一輛囚車押著你離開了家
遠看那山嶺上一片紅霞
那不是紅霞是流血的攀枝花、攀枝花
鮮紅的花，瘋狂的思念，光明的火焰
每當你在獄中思念我的時候
你的攀枝花正在痛苦燃燒、痛苦燃燒
(雨蘭 1988年3月13日下午於家中)
1988年5月31日：
玲妻：
我已被判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一年……
翔
1988年6月24日
玲妻：
……我的執行早已到。我在等下去申訴!去哪里都光明磊落……
翔 匆匆
……
歲月流逝，昨天的苦難已經成為今天的回憶。生命中又送走一輪又一輪太陽。
然而，苦難並沒有真正終結，人並沒有獲得真正屬於人的自由。你走出囚禁肉體的監獄，但你還沒走出囚禁精神的監獄，你的思想仍然遭到禁錮，你的創造仍然遭到封殺。人還必須為真正屬於人的權利而抗爭。要抗爭就必然會被強權者投入監獄，失去自由；然而要爭取自由就必然要抗爭。除非你甘於被奴役、被壓迫和任人宰割的地位。人應該覺醒，不應該永遠麻木不仁，永遠軟弱可欺。無數的生命已經用他們受難的心靈和流血的青春為後來者鋪平道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是任何愚昧、落後和頑固的力量都阻擋不了的。當太陽衝破黑夜映紅天際，人們啊，你遠遠地看吧，那佈滿山嶺的紅霞，難道不象光明的火焰?難道不象希望的火把?
讓我用詩人黃翔的一段話來結束這本書吧。
這是他在獄中受一位悔恨萬分的死刑犯之托，於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寫給他未婚妻的贈言，蒼勁的字是用藍圓珠筆寫在一張發黃起皺的草紙上的，這位死刑犯的未婚妻—— —位年輕的女記者找到我以後，於四月四日將這封珍貴的信轉贈給了我：
太陽每天都在升起。明天決不會重複今天。每天升起的太陽都是新的。在明天的生命扉頁上寫著的決不僅僅是“絕望”……!!!
— 全文完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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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1-93200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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