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潇雨兰:荆棘桂冠 (26)

第七章 斯人独憔悴
秋潇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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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懒洋洋地睁开眼,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很清楚地记得昨夜的梦,真不愿意从梦中清醒过来。我想起疼爱我的慈祥的外婆已经永远辞别人世,想起亲爱的丈夫——一位呕心沥血的诗人正在狱中受煎熬,这种残忍的现实使我倍感梦境是那么虚幻,此刻,一种生离死别的痛苦如万箭穿心。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在这个阴冷的北方的早晨,想起唐代诗人杜甫写的《梦李白》的诗句,更令我黯然神伤……为什么从古到今,诗人的命运均如此悲怆啊?!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他们在敲门。我不得不穿衣起床。出来一看,原来芒克昨晚带回来一个男朋友,《中国日报》社的记者,昨晚也去意大利使馆参加晚会。我抱歉地问他们昨晚是不是三个人挤一个沙发床,他们取笑我说:“我们几条大汉挤一个破床,让你一个人像皇后似地睡一间屋子,你看我们多好!”他们的玩笑弄得我不好意思,只好争着做事,借此感谢朋友们对我的照顾。
午饭前,我说去商店买点东西又出来了。我仍不死心,仍想去找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再复先生试试,他家就住在劲松,这次没有找到他,心总是放不下来。尽管我已经不愿再去找任何人,不愿去听人家的各种借口,但我还是想去找找他。我知道他的处境也不是那么顺心,也在受到围攻,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再试一试,看有没有一线希望。
外面仍然寒风刺骨。我在风中犹豫、徘徊了一下,最后还是径直向刘再复家走去。快到他家了,我是靠着人行道走的,周围又没有人,突然,我被猛烈地一撞跪了下去,我感觉我的右小腿简直要断了。我吃力地站起来往后看,原来是一辆自行车猛冲过来把我撞倒,骑车的是个健壮的男人,周围既没行人又没车辆,路宽宽的,我简直怀疑这人是故意撞我。我扯下口罩,愤怒地责问骑车的男人:“你干嘛撞我?周围这么宽,我又没妨碍你走?”那人并不惊慌,只淡淡地说了两句对不起,哪像撞了人内心有愧的样子。我的腿痛得几乎站不起来,但我想到自己还有要紧事,不想和那人纠缠,就忍着痛向刘再复家走去。走不远,我警觉地回过头来看那撞我的骑车人,见他站在原地一边摆弄自行车扶手,一边往我这边看。我一点也不排除那人是故意撞我的想法,既然前几回黄翔和我每次来北京后面都有盯梢,而且每到一个专家、学者那里,他们就去警告人家,这次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我又孤身一人来北京为黄翔呼吁,他们会放过我吗?我庆幸自己没被撞断腿,不然就糟了。那个臭男人真够狠心,撞得好猛,差一点我的腿就断了,可能是我穿得多才使我幸免于难。
本来我就心境不好,去刘再复家里,我心境更不好了。我估计现在是下班时间,也许能见到他,见到他以后我怎么说呢?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敲响他家的门,开门的是刘妈妈。去年夏天,我和黄翔在劲松街上遇见刘妈妈带着小孙女儿,老人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们,又有人在报上攻击刘再复,我们真诚地请刘妈妈转告刘再复先生一定要保重不要理睬那些人的攻击,一定要挺住,中国需要像他这样有良心的人。说真的,为这么棘手的事情来打扰别人,我心里真感觉不安。刘妈妈微笑着对我说刘再复在开会,中午不回来吃饭。我问什么时候回来,老人家说他下午回来。我客气地向刘妈妈告别。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十分失望。我想,下午我肯定见不到刘再复先生了,我不能等到那么晚,我还要去赶火车。
我又拖着痛腿,冒着寒风回到芒克家。
吃过午饭,我向芒克要了纸笔,我决定给刘再复先生写封信。芒克关起门来写东西,大个子在沙发上打瞌睡,我见他没盖东西就睡着了,怕他着凉,赶紧将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这封信好难写,弄坏好几张纸,最后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写好,字迹潦草,纸张不整齐,真有点不礼貌,但我顾不了这些。信的内容最根本一点就是请他,人们称之为“中国的良心”的人救救我的丈夫,一个遭到迫害而入狱的诗人。措辞委婉而又激烈,语气沉痛。其实,我知道刘再复先生也救不了黄翔,只希望他——中国文学研究所的第一领导人,对黄翔和他的文学创作充满理解和同情的著名文艺理论家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这封信我足足写了两个多小时。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难写。写完了信,我如释重负。我想,即使见不到刘再复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就行了。这种方式对我来说还好受一些。我真不愿意求别人帮忙,尤其是使别人感觉棘手,很难办或者不愿意办的事。有名无权的人帮不了,也不敢帮,何必去打搅别人。只有刘再复先生有名有权,但他某种程度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次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我们都以为他要被整下台,最后没下,看来支持他的人还挺管用。本来我也不想找他了,但不找他又找谁呢?他帮不帮忙我不在乎,帮不帮得了忙我不抱希望,我只想尽自己的力量为黄翔呼吁。
芒克写完东西出来闲聊,他满含感情色彩地给我们讲述《今天》在民主墙时期的一些往事。他的语气时而平静,时而激烈,随着他的思绪,我仿佛看见芒克和他的伙伴北岛等诗人们又回到消逝的时间中……他们在浩荡的白洋淀饮酒作诗,在阴暗的胡同办地下文学刊物,在公园的某个角落举行诗歌朗诵集会,然后与女朋友诀别,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在森严的北京城举行民主示威,之后甩掉跟踪,躲过追查,又回到想像中再也不能相见的女朋友身边,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是怎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年代啊?我的思绪铺展开去,我的目光穿越时间,看见一堵如火如荼地昭示真理的墙,那上面有火焰在燃烧,有热血在汹涌。那是一堵被专制者强行拆毁却矗立在时间中的精神铁墙,虽千疮百孔,却巍然不倒。那上面流淌着我所爱的诗人的精神热血,也流淌着他的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的精神热血,虽然它离我是那么遥远,可我每每能从文章里,从想像中透过时间的风沙看见它不朽的身躯。今天,当我从诗人芒克的回忆中再次看见它时,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阴森森的高墙、电网和铁窗,以及铁窗里精神斗士含泪的目光和憔悴的容颜。
芒克不停地讲述着,对那段光荣历史倍感骄傲和自豪。然而,一谈到《今天》的许多人大走红运,唯独自己遭到冷落,被人遗忘,芒克就怒火中烧,愤愤不平起来。他恼怒的并不是自己的运气和才气不及他们,而是他的那些出了名的哥们儿不提他,太不仗义。对这种丑恶现像黄翔和我也非常痛恨。试想,统治者要压制你,那些了解你并且已取得成功的人有意无意也想压制你,这种双重压制,在一个专制国家,哪儿还有你的出头之日?也许有些人就只想独占鳌头,根本不想让自己的对手或超越自己的人出来,这种心理真是既自私又阴暗。
我想,被歪曲了形像,抹杀了功勋的人又何止一个芒克呢?相比之下,他还算比较幸运的,没遭受坐牢的厄运,并且已经渐渐受到外界的关注和承认。而在那场震惊中外的“民主运动”中对当代新思想、新文化作出巨大贡献的一些民刊和一些事件,连同那场运动本身不是都被统治者统统抹杀并一笔勾销了么?许多人被投进监狱,过着非人的生活,渐渐被世间遗忘。然而我相信,时间是公正的,总有一天,历史会对这一切作出公正的评价。
相比较那些被残酷镇压的民刊的创办者们,以纯文学面目出现的《今天》的成员们,真的比较幸运,他们不仅没有遭受残酷迫害,而且在中国当代诗坛独领风骚,受到外界的青睐,并拥有一大批追随者。如果历史还其本来面目,公正而又真实的话,中国的文学史应不应该重写呢?人们如果把所有的荣誉和桂冠都戴在幸运儿的头上,而忽视那些倍受煎熬的流血的心灵,那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受难者的不仁不义。
芒克从里屋书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书,拿出来给我们看,这是法国社科院以中、英、法三种文字出版的一本文献——《中国大陆民刊汇编》第一卷。大个子没有看过,去年,我、黄翔、还有哑默、王强一起来芒克家时已经看过。这本书收有《启蒙》、《探索》和《人权同盟》的全部文章,对于那场民主运动中涌现的许多社团、民刊和人物,书中均有详细介绍和论述,并评价那场运动为东方的文艺复兴运动。据芒克说,《中国大陆民刊汇编》一共有九卷,《今天》的文章和介绍编在第三卷。这第一卷,他说,诺大的中国就他手里有这一本,极其珍贵。唉,为什么中国历史的本来面目中国人自己反而看不到?!
我再一次翻开这部文献,想起书中介绍的黄翔、魏京生、徐文立、刘青、王希哲、任畹町等无数优秀人才如今都在监狱里面忍受身心的折磨和摧残,我的心变得非常苦涩和沉重……
28日下午,我与芒克、大个子道别,由于我还要办事,就没要他们送,他们嘱咐我要怎么样怎么样,就像我是一个没出过门的小妹妹似的。他们叫我回贵阳后弄清事态发展后再来信。我已看清,并且坚信,黄翔要获得自由,除了上面松口外,别无他法。法庭辩护,都起不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作用。中国这样的国家,在政治问题上,从来不吃这一套。离开芒克那里,我又步行来到刘再复家,开门的仍然是刘妈妈,她说刘再复还没回来,我拿出信请老人家转交刘再复先生。接着我乘公共汽车赶到火车站,这天晚上,我登上了北京至贵阳的火车。
当火车快要驶离北京城时,我怀着苦涩的心情最后再看了一眼这座皇城,它的车水马龙的大街,它的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从我的眼前一一掠过,然而,这一切一点也不让我感到亲切,相反,它们刺激着我的心灵,使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 待续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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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1-93200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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