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潇雨兰: 荆棘桂冠 (21)

第六章 我不能没有这一切
秋潇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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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五点钟列车到达郑州。天还没亮,空气非常寒冷。哥哥在车厢外接外公和妈妈,他不知道我要来,我看见他,刚想轻轻喊一声“哥”,谁知他既不理我,也不看我,提起东西沉默着转身走了。妈妈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看了我一眼,我对着哥哥的背影扮了一个鬼脸,跟在背后向前走去。我心里想哭、鼻子发酸,然而看着哥哥高大、英俊的背影,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他领口露出来的红运动衫十分好看,那鲜艳的红色,在寒风中像火苗般跳跃着,忽隐忽现,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唉,尽管我沉默着,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流淌着饱含辛酸的喜悦的泪水。
直到把我们送上妈妈单位准备去宿舍区接人上班的交通车,哥哥都没有理我,他对妈妈说,中午他要回来吃饭,这句话透出了他内心隐藏的情感,我早听妈妈讲过,她和爸爸、还有哥哥因上班地点离家远,中午他们都在单位食堂搭伙,不回家吃饭。哥哥呀,尽管你对我这么冷漠,可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内心很温柔,过去,我们兄妹是那样友爱呀,亲爱的哥哥。
我离家出走以后,我们家又搬到郑州市新建的宿舍区。新的家会是什么样呢?弟弟、冬云姐和世钦哥写给我的信里都谈到:新搬迁的房子很好,家里现在很不错,只是你不在,尽管条件再好,也总觉得缺少什么。我想像着新的家,想像着见到父亲时,他会是什么表情。我最害怕的就是见到父亲冷若冰霜的严峻表情。离家出走后,就是今年夏天我才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是外婆去世以前,父亲、母亲专程从郑州来高坪铺舅舅家看望病重的外婆,接到母亲的信,我也从贵阳赶去了,见到父亲时,心里真是紧张万分。父亲看我的表情严厉得吓人,常常用一种混合著鄙夷与痛心的目光瞧我,那几天我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我经常遭到大家的围攻,但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被认为是不可救药的人,彼此的心里都痛苦万分,但又无可奈何。我遭到大家的鄙视,只有亲爱的外婆仍然疼我,当我难受万分的时候,我就坐到她的床边,拉着她充满慈爱的手黯然泪下,如果不是怕惹外婆烦恼、加重她的病情,我遭到的围攻也许更厉害。
然而,有一件事我只要想起心里就会涌出一股热流。一天早上,父亲从菜场买来几只猪脚,从来就怕麻烦不爱做家务事的他,居然亲自动手摆弄这些很难打整的猪脚,连母亲都感觉奇怪起来。然而只有我心里清楚,父亲是为我而做这些事,他知道我从来就爱吃炖猪脚,所以特意买来给我吃。啊,在那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下面,深藏着多么深的父爱呀。这一切我都明白,都深深地体会得到,有时,我真想逼迫自己放弃追求,只为了不再使深爱我的亲人们伤心,痛苦,我真想扑进亲人的怀抱中,重新拥有那份失去的完整的爱,完整的关怀。可是,我的灵魂又不允许我这样做,它伸出一支牢固的手,阻拦我退却,阻拦我放弃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我只能服从自己内心的意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那个黄昏,不爱言语的父亲站在阳台上看对面的群山,他已经默默地注视了很久,我也站在阳台上观看黄昏的景色。远方,太阳正在缓缓地沈落,霞光映红了天际,可是,眼前的天空却在下着太阳雨,雨丝连绵不断,闪闪发亮。我们沉默着,开始谁也不讲话。后来,父亲表情严峻地对我说:“小玲,我每说两句话,你马上回答我。”
我默默地点点头,心里有点发慌,不知父亲又要怎样挖苦我。很快,父亲说出两个句子:

西方太阳东方雨
半边青山半边云

我想也来不及多想,赶紧答道:

苍天亦有悲与喜
何况人间万种异

父亲马上又说:

春华秋实寻常事
莫道无情亦有情

父亲的话刚完,我赶紧一口气回答:

无情有情意难尽
人间自有苍天寓

待到日尽夜潮涌
谁解宇宙茫茫意

我的话说完,父亲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冷冷地扫视我一眼,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缓缓踱着步子走进屋子里去。我呆呆地站在阳台上,惆怅地望着眼前的苍茫暮色……

这一次,父亲会用什么态度对我呢?
可怜的我,出走几年,现在又是在这样一种隐藏着悲苦的心境中回到了久别的家。家呵家,一直期盼着回来又害怕回来的久别的家,等待我的是什么呢?
到了。还没下车,我就从车窗里面看见父亲从一群穿着深蓝色铁路制服、正排队等交通车上班的人群中走过来,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下车后,我轻轻喊了声“爸爸”,爸爸看见我,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我。接着我们一起提行李回家。
家住四楼。门口贴着一副对联和“光荣军属”的牌子。
刚进门,久别的家迎面就向我扑来一种新鲜而又温馨的气息。
房间布置得比原来的家好多了,添了许多新家俱,空间比原来的宽多了,新的家比原来的更有气派。母亲带着慈祥的笑容领着我参观每间屋子,说话的语气中带有一种骄傲的声调。父亲跟在我们身后,沉默的脸上也闪现几丝这种同样的笑容,偶尔说的一两句话中也带有这种同样的声调。
目睹这一切,我仿佛听见父母亲的心声:
“回来吧——女儿,你在家里会幸福的!我们需要你……”
啊——说不出我心中是喜悦还是痛苦!看到父母亲的物质生活确实不错,我心里十分高兴,也感觉欣慰。然而,看到他们尽管拥有这一切,却由于我使他们内心背着沉重的包袱,因为我这不孝之女而痛苦,因为我而使他们的晚年含着不幸,这又使我感到无比地内疚。我感觉我对不起生养我、疼爱我的双亲。可是,怎么办呢?我们都是这么固执,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我痛恨那种世俗的偏见,它让亲人的和睦变成怨恨,让每个人的心灵都受到折磨。可我又为无法消除这种隔阂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父亲请了假,中午没去上班。我们开始搬理客厅的家俱,给外公布置床。妈妈很不高兴地埋怨父亲,说她离家前就叫他和哥哥把床安好,到现在仍然是要她回来亲自安排。不一会儿妈妈又大声地问父亲为什么买这么多芹菜?父亲免不了要和母亲争执几句。呵,这一切,这种家庭常有的善意的争吵,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现在听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温馨感。我负责清理书柜里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数是我上大学时买的,重新翻阅它们,大学生活的点滴记忆又浮现在脑际。父亲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把书分类放。”语气十分自信,似乎对书比我内行得多。我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又对父亲的一本正经产生一丝愉快的笑意,轻轻回答道:“我知道。”意思是告诉父亲,分类摆书,对我是轻车熟路。母亲始终是带着一种慈祥的微笑做着事,偶尔抬起脸来看看我们每个人的表情。
中午,哥哥回来得早,和外公搭理着说话,时不时进厨房帮妈妈做事,就是不理我。他的房间布置得整洁、雅致,带有几分女孩的味道。这一切和哥哥整洁、漂亮的衣着打扮,透出哥哥粗犷的性格中那温存、纤细的一面。我内心是十分爱恋兄长的,他不理我,让我十分难受。
吃午饭时,大家围着方桌坐着。父亲和哥哥时不时为一些小事情争执起来,这种气氛,对我既熟悉又陌生。妈妈不断地给我夹菜,赌气说了句:“多吃点,也许是最后一次在家吃饭了,瞧你面黄肌瘦的样子,看见心里就难受。”我不高兴地瞪了妈妈一眼,泪水一下涌上眼眶,我把头埋下去,使劲让泪水不流出来,和着饭一起吞进肚里。吃完饭,我自自然然地收拾饭桌,扫地、洗碗,这些事对于我是很熟悉的,过去在家做姑娘时,常做,离家很久,现在做起来有一种新鲜感。吃饭时,父亲的家长姿态,母亲的主妇姿态,哥哥挨父亲训斥的情景,对我太熟悉了,所不同的是,哥哥现在敢大胆反驳父亲了。饭桌上哥哥说,外公来了,以后中午饭大家都回家来吃,由他做。妈妈奇怪地说:“小军怎么一下子变勤快起来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意思是问我懂不懂哥哥这样做的含意。
吃完饭,父亲、哥哥分别出去上班,妈妈在家洗衣服。家里现在洗衣服用洗衣机,减轻了母亲的许多劳累。妈妈打开我带的包,一看只有一件大衣,顿时生气起来,谴责我没安心回家,再看到我带的大衣脏脏的,硬要拿去洗。一边咕哝我在外面没像样的衣服,这件大衣还是我离开大学之前她为我买的。我不敢答话,心想:我这么穷,哪里顾得上穿呀,我的好妈妈。
外公睡午觉去了。妈妈看我感冒了,叫我吃了药也去睡一觉。噢,我的贤慧的妈妈,慈祥的妈妈。睡在父母亲的宽床上,舒适、温暖,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儿时的许多感觉全涌上心头,一种颤悠悠的幸福感浸透我的全身。家庭的温暖,对一个游子倍觉珍贵,倍感温馨。噢,慈爱的妈妈,请让我继续做您亲爱的女儿吧,您需要我,我也需要您呀!您哪里知道你的女儿内心是藏着一种怎样的隐痛回到久别的家呀?您哪里知道呀,妈妈?我不敢向您倾诉,你们——我的骨肉亲人们,不可能理解我。你们可知道,我的内心压抑着一种怎样的痛苦呵?啊亲人,抛弃一切成见,让我们相亲相爱吧!然而,我知道,这不可能!我想哭,在心里,独自啜饮悲哀。
一会儿,我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好久。听见妈妈在叫我,跟儿时唤我起床时一样的声调。我懒懒地睁开眼,天已经黑了。我感觉全身好疲倦,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我撒起娇来,说还想睡。妈妈叫我起来,说爸爸他们很快就要下班回家,语气里仍然有着儿时我想睡懒觉,可妈妈一定要我起床时的固执劲。接着,妈妈叫外公起床,听见外公懵懵懂懂地问:“天亮了?”老人家以为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哩。妈妈和我都笑了起来。
我懒洋洋地穿衣起床。很快,爸爸下班回来了,进门时的神态让我想起他从前下班回家的情景。父亲下班回到家给人的第一个表情,总是带着微笑,让人感觉亲切,不像平时那么严厉。
晚饭是哥哥做的。吃晚饭时,哥哥说他们学校里有香蕉卖。妈妈说:“你妹妹喜欢吃香蕉,外公也喜欢吃,明天你买几十斤回来。”噢,水果堆起吃,让你吃个饱,这种口福只有儿时在家才享受过,自从我十六岁离家上大学到现在,我就不常吃上水果,更不用说大量地吃了。儿时与哥哥、弟弟跟随母亲一道去农村果园买黄果、桔子的记忆在我心中一直十分美好,那时真是太快乐了,无忧无虑。现在,我年轻的心已烙下人世沧桑的痕迹,但愿心灵永远童贞,永远青春,这是我所希望的。
吃完晚饭,我们坐在皮沙发上看电视,父亲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进他房间去看书。父亲虽先为军人后为法官,可身上颇有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喜欢赋诗。我一直遗憾父亲为什么参军,以后又当法官,而没有机会从文,使得他身上具有的文学天赋没有得到很好发展,文学才情没能得到充分释放。父亲心里也觉遗憾,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做一个文人,所以一直都是好学不倦。我们兄妹三人就我承袭了父亲身上的文学天赋和气质,所以父亲最喜欢我,对我寄予的希望最高,可我自从选择黄翔作我的爱人以后,父亲开始恨我,对我失望透顶。没想到他最喜爱的女儿是如此不顺他意,很伤他的心。我也觉得欠了父母亲的债,没有让他们如愿以偿。我内心已经深深感到,剥夺已进晚年的父母亲心中的希望,确实是很残忍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出成果才能安慰他们,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成果,因为我已经看清楚我所走的人生之道艰难曲折,没有尘世的鲜花和微笑。
哥哥叫我去他房里,我预感到有一场特别的谈话。哥哥首先问我恨不恨他?我说:“想都想不过来,哪来的恨?”确实是这样,在外面这几年,我一直思念着家里的每一个亲人。哥哥说,本来他心里因为我的固执而恨我,然而一看到我,看到我面黄肌瘦,想到我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他又恨不起来。这使我想起妈妈曾告诉我的话,说哥哥没见到我时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宰了我,然而一看到我这个样子,又没有气了,反而可怜我小小年纪遭遇如此悲惨。哥哥说了很多令我感动的话,归根结底,就是希望我留在家里,不要回贵州了,说只要我留下来,假如我不愿意工作,上学也好,写作也好,他宁可不娶老婆,也要养我。我十分感动,然而我告诉哥哥,我的回答会令他失望的。这次谈话没谈出什么结果就不欢而散了。哥哥又复归沉默。
夜里,我躺在既宽、又软、又暖和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妈妈才给我缝缀的干净被子盖起来非常舒服,那干爽干爽的白被里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我贪婪地用鼻子吸着那温馨的气息,用脸蛋在洁白的被沿上轻轻摩擦着,心尖尖上有一种异常的快感。黑暗中,我睁着渐渐酸涩的眼睛,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宁静的夜,各种感情交织在我心中:啊,亲人……爱人……家庭……监狱……命运……人生……
哥哥呀哥哥,你使我想起一首歌: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的人,可曾闲来愁沽酒,相对无语饮几盅……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听见爸爸、妈妈、哥哥起床、说话、做事的声音,这种家庭清晨的喧哗,在一个久别归家的人听来十分亲切,使我睡得更为香甜,亲人们什么时候离家去上班的,我一点不知道。等我一觉睡醒,已是上午,外公已经起床,去外面散步回来。房间宽敞、明亮、宁静、温馨。太阳光很柔和。
前些日子的紧张和旅途的劳累使我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昨晚吃了些药,还没好,发烧、头痛、嗓子痛、干燥难受。我给外公和自己做早点吃了以后就开始搞房间的清洁卫生。哥哥回来得很早,带回来一大箩筐香蕉。中午,爸爸带回来很多《司法》杂志,放在茶几上,尽管他没说,我知道是让我看的,让我从中吸取“教训”。妈妈买回来一大块鲜肉,这是我自己贫寒的家中从未有过的,看见就让我淌口水。妈妈拿肥肉熬油渣,她知道我从小喜欢吃油渣,就用油渣炒芹菜给我吃。吃完饭,妈妈不让我洗碗,抢着自己洗,洗完碗又洗菜,说把下午的菜准备好,一直忙到上班时间才赶去坐交通车。唉,妈妈就是妈妈,从来不知道歇息。
下午,我边吃香蕉边看《司法》杂志,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然而始终不能完全放下,心底仍然焦急不安,妈妈交待我卤的菜也被我烧糊了,这件事哥哥和爸爸先后埋怨了我,说我一点小事也做不好,只有妈妈没埋怨。我十分抱歉,说看书入迷就忘记了。妈妈笑话我仍跟小时候一样,看书入了迷就经常烧糊饭菜,真是谁娶了我当老婆谁倒楣。这使我想起小时候我生病了妈妈交待我熬中药,我看书入迷后忘了照看,熬糊了,我害怕挨骂,往药罐里冲了开水搅拌一下就把汤药喝了。以后等妈妈心情好时我才当成笑话告诉妈妈,妈妈吃惊地责怪我,说熬糊了的药不能吃,吃了要中毒,吓得我以后再不敢那样做了。
吃完饭大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妈妈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去,从包里拿出一件新买的衣服叫我试,看穿不穿得,我一试正好合身,是一件米黄色的夹克,很好看。妈妈又拿出一段料子给我,要我拿去做裤子。这次出门,我只穿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紧身牛仔裤和宽松毛衣,还带了件棉大衣。妈妈抱怨说我这身打扮根本不像安心回家的样子。亲爱的妈妈她怎知我内心的苦楚啊。
今晚大家都睡得早。我最担心父亲找我训话,但他一直没找我。我知道这次谈话是避免不了的。

我最担心的是怎样离家去北京。
明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一早,妈妈去菜场买了只大公鸡回来。

上午,我正在看杂志,爸爸进客厅来,把门掩上,我最害怕的谈话开始了。父亲说他现在心情平静了,所以才找我谈话,他严肃地问我:“黄翔这次派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用这种口气开始谈话可见成见之深。他怎么知道黄翔现在呆在哪里?如知道了,我更不知道该怎样过这一关。我最害怕这种法官审讯犯人似的谈话方式,这只会加深心灵的隔阂而无法缩短思想的距离。对父亲的训斥我只得硬着头皮听,心里盼望这种谈话早点结束。
一会儿,来了三个哥哥的朋友,爸爸讲了我几句后勉强停止了谈话。我去厨房找妈妈搭讪,叫她给我买今晚去北京的火车票。妈妈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大家都希望我留下来,原来她担心哥哥不愿认我,但这次他对我态度很好,说只要我留下来,他宁可不娶亲,昨晚他听说我执意要走,气死了,说对我的一通谈话白搭。我固执地咕哝着说一定要走,母亲生气了,说我既然要走还回来做什么?我不说话了,心里阵阵发凉,焦急万分。

我感觉为人子、为人妻、为人母,为人,都太艰难了!我好累!

吃完午饭,妈妈收拾完后带我和外公出去转转,顺便买烟管。妈妈嫌我披头散发,难看死了,硬要我把头发烫了,我本来不喜欢烫发,可我知道妈妈固执的性格,难得回家一次,我不想再惹她生气,只好从命。附近只有一家理发馆,我担心烫得不好看,洗好头发后又不愿意烫了。妈妈生气了。妈妈就是这样的,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打扮女儿,每次见了我都说我的头发式样难看,要我改。记得上大学时,假期回家,妈妈非要我改头发式样,不改不准出门,为这种事要和我生气,最后只有我妥协才罢。今天,由于我没从母命把头发烫了,又闹着要走,一切都没顺妈妈的心,她一下子心情就变了,脸色阴沈下来,也许是联想到我的固执己见吧。走在路上,妈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为了讨妈妈欢心,我硬着头皮在街上另一家理发馆把头发烫了,妈妈这才约约高兴一点。
回到家,妈妈单位一位元叫玲玲的女孩来看我,我知道她是妈妈请来做说客的,因为妈妈老在我面前夸她如何懂事,说一看到她就想起我。妈妈叫上爸爸又出去买几节她看中的烟管。玲玲和我谈话慢慢就转入“那个话题”,她免不了规劝我一番,我也把我心中对亲人的愧疚和爱恋告诉了她。我们谈得客客气气。但并不投机。一会儿,父母亲买烟管回来了,玲玲告辞,在门口和妈妈说了几句悄悄话才走。

妈妈拿了些面粉和鸡蛋叫我去楼下烤蛋卷的摊上去守着烤蛋卷。天慢慢黑了,我蹲在地上望着红红的炉火发愣。寒风呼呼地吹动我的头发,我的心时而冷时而热。听见附近几个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我的眼睛潮湿起来。我多想回到童年呵,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如果我、哥哥和弟弟还是那么小的话,此刻我们三个人一定会围着这个火炉,吞咽着口水,等这些香喷喷、金黄黄的蛋卷烤好。回忆起美好的儿时生活,我感觉鼻子发酸,眼泪快流出来了……
吃晚饭时哥哥没回来。晚餐有妈妈做的红烧鸡。哥哥今天沉默得厉害。晚上我们睡了以后才听见哥哥回家。今晚我硬着头皮请妈妈给我买明天去北京的火车票,还请她去派出所给我开户口所在地的证明,拿回贵阳办户口迁移手续。
妈妈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我知道,离家前,痛苦是要爆发的。
第二天一早,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妈妈用生气的口吻问我是不是买今晚的火车票,我答应是。

今天上午,我的心情紧张、忧虑、痛苦、悲哀,我用依恋的眼光扫视家里的一切。从书桌的抽屉里我发现两封弟弟参军后写给哥哥的信,我贪婪地读着,好象它们是弟弟写给我似的。啊弟弟,亲爱的弟弟,我多想你呵,什么时候,你才能再陪我去黄河边上看日出日落,看惊涛骇浪,看一望无际的水田啊?我们再也回不到童年了,我们再也不能随着妈妈到金色的果园去摘香甜的蜜桔了,我们再也不能随着哥哥到河沟里捉泥鳅,到树林中抓牛角虫了,弟弟呀,我们长大了,我们不再合谋偷箱子里的东西吃,不会再被罚跪搓衣板了,可是,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回不来了啊,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姐姐的心中这么愁苦,这么凄怆……
写到这儿,我又重新找出弟弟参军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来读,每次读它,我都准会泪流满面。我因为思念弟弟而读信,也因为读信而更加思念亲爱的弟弟,我仔细咀嚼着每一个字,不仅从每一个字中找寻亲情,更从每一个字中找寻理解:

“亲爱的、想念已久的姐姐:
你好。
我盼了近半年的音信到今天下午才终于得到,我“抱”着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真是悲喜交极,我流泪了,哭了,痛哭了一场。这是我近几年来第二次流泪。一次是你走的那一天,我自己在房间里伤心的哭了一场,现在请你不要误解。这次流泪不同,我是高兴,真的,高兴的哭泣。啊……姐姐,我永远永远的爱你,想你,理解你,支持你,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我最崇敬的姐姐,你说是吗?请你放心,相信我。
姐姐,当你看这封信时,一定不要流泪,你的泪早已流干了,现在应该高兴,一定要高兴。你看,我已听到你的笑声了,真的,没骗你。
我在郑州没参军时,就盼着你的消息,可是你一封信也没写,真让我失望极了,现在好了,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我“微”放了一些心;今天,我感到了莫大的欣慰,比我任何时候的幸福都要幸福千倍,万倍。
姐姐,你这两年自己给自己找了一条生活的逆径,你受的苦真是太多了,我只要一回忆,一想像,我就非常的伤心,唉……。不过,你说你精神上满足,但愿你永远的精神“真”满足。以后不要再受到其他什么打击了,我真担心,我在异乡时时刻刻为你祝福,为你祈祷,让上帝保佑你吧,一切顺利,一切顺心。
……我随信寄来一些钱,就是不多,你自己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吧,希望你全部都买成营养品,一点不留的解决掉,你要是早一点让我知道你的消息就好了,我也不会大把大把的把钱用在身强体壮的我身上了……现在后悔莫及……”

我的有封回信的草稿就和弟弟的信放在一起,我再一次读它——

“爱弟羽子:
万般痛苦、万千话语均在其中:“姐想念你;想念父母,想念兄长,想念外婆。”
无奈生活是如此残酷,以致家庭、亲人、爱情、事业、信仰、追求等不能互为容忍,于其中更有惨痛飞迸。我深感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对不起外婆、对不起兄、弟,我内心极不情愿让你们因我而痛苦。不知有多少次,我渴望着亲人团聚,和睦相亲,共同度过家庭温暖、宁静的黄昏和夜晚。我太渴望了,以致于认为这简直是一种奢望。我十分清楚,在我们彼此心灵的痛苦还没有沉淀,还没有化为对亲人的一种纯粹的、不念成见的思念的时候,这种幸福永远也不会再恩赐到我的身上。那只能在我的睡梦中出现。
想念你们,使我忧郁成病。
我的身心已经感到十分疲倦,似乎生命的元气即将耗尽。可以说,我是拖着我沉重的灵魂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地迈进。如果家庭、亲人不能和我达到彼此谅解的和睦结果,我将永无欢笑之日……”

此刻,我想嚎啕大哭,把胸中积淀的苦水全部倾泄出来,我想责问苍天,究竟我有没有错?如果我有错,我甘愿接受上天的惩罚,我真的不想让每一颗亲爱的心忍受痛苦,真的不想让每一张亲爱的脸失去欢笑呀!为什么我要背负如此重的良心的负荷?此刻,我想朝着黑茫茫的远方伸出手去,像儿时摔倒了朝着父亲朝着母亲、朝着兄弟伸出双手一样,我想奔向你们大声呼喊——给我爱——给我温暖——给我力量——

中午,妈妈告诉我票买好了,是晚上七点半的。中午饭气氛异常,大家沉默着勉强把饭吃完。
吃完午饭,爸爸找我谈话,给我下最后通牒,他严厉地说:“如果你在十二月三十日以前回来,家里的大门仍然对你敞开,如果不回来,你的户口你想迁哪就迁哪,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家里没有你这么一个人!”
妈妈问清楚我去北京以后不再回郑州来,直接从北京返回贵阳,又生气、又伤心地哭起来,边哭边数落我。爸爸也无情地训斥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住了,说:“您们操这么多心干什么!我长大了,你们由我去闯,是好是坏,是死是活由我去嘛!为什么非要我在你们暖翼下生活呢?”我说着说着也哭起来。哥哥叫妈妈不要说我了。他拿出一百元钱给我叫我路上用,我不要,他硬要我收下,妈妈也叫我收下。
妈妈从壁柜中找出一包东西扔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有我离家出走后他们列印的“寻人启示”,还有许多用来贴“寻人启示”的我的小头像,还有我的学历证明,读书时的几个笔记本、我写给家里的信等等,妈妈赌气说:“家里没有你的一点痕迹了,就当没你这个人存在!”
我由于心里隐藏着很深的悲哀,所以对父母亲说出的无情的话语默默忍受着,不吭气,然而,我的心在流血,苦水混和着泪水翻腾着,冲撞着我的胸腔,我感觉心疼痛不已。
下午,亲人们上班去后,我开始整理我的行装。本来我没什么东西,就一个包,可妈妈给我添了几样东西,所以又多了个包。我带走几本原来看的书和一双淡青色的仿古瓷花瓶。这对花瓶妈妈说是别人送她的,她不喜欢,塞在床头柜里,被我找药时发现,十分喜爱,向妈妈要了来,我决定把它们带回贵阳做纪念,我用衣服和布料把它们小心包裹好,放在包里。做完这一切,我想到要给父母亲留封信,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可拿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正在这时,妈妈提前回来,忧郁地和我讲了几句话后就去厨房做饭了。

时间已经刻不容缓。我提起笔匆匆在信纸上写下我的一首诗:

我不能没有这一切
——致亲人

像泉水牵引源头
我不能没有你——母亲

像激流傍着堤岸
我不能没有你——父亲

像鱼儿依恋水草
我不能没有你啊——外祖母

像航船静栖港湾
我不能没有你——兄弟

像浪涛澎湃海洋
我不能没有你——爱人

像生命不能没有天空不能没有大地
我不能没有你们不能没有

活着必须面对诞生必须面对死亡
爱情必须面对欢乐必须面对痛苦

我不能没有这一切啊……

我把这封特殊的信偷偷塞在妈妈床上的枕头下面,我想,我走了以后,夜里爸爸妈妈睡觉时,肯定会发现的。我不知道他们读了我的这首诗时会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亲爱的父母亲能否从这首诗理解到一点女儿心灵深处的痛苦。我的心中凄凉万分,我想哭,然而没有眼泪。

爸爸提前回来了,哥哥也提前回来了。
妈妈用很快的速度做好了饭菜。吃饭时,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要我多吃点,又一次赌气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吃家里的饭,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吃完饭,妈妈拿起行李,又用网兜装了一些香蕉,叫我车上吃。
我就要告别家中了。我再一次用依恋的目光扫视亲爱的家,望一眼我的骨肉至亲。
哥哥躲在厨房里不愿意出来见我。
啊,我亲爱的兄长,你是不是不愿意让妹妹看到你流泪呢?你是不是哭了呢?你是不是因为恨我不听劝告而不愿意见我呢?我知道你的心其实是很温存的,尽管你性格有时粗暴。

(写到这里,我痛哭失声。我再也受不了了。现在是深夜1点,我孤寂地坐在火炉旁,水壶盖“噗噗”地响着,陪伴我的只有两只相依为命的长毛兔,我可爱的长毛兔,它们像两个雪白的婴孩,不时来亲吻我的裤脚,向我乞求吃的,我对它们充满了爱,母亲的爱。)

我系好围巾,戴好手套,给外公道别后,对哥哥说:“哥,我走了。”没有回音,透过窗玻璃,看见哥哥低着头在默默摆弄着碗。我又对父亲说:“爸爸,我走了。”爸爸把手一挥,伤心地说:“你走吧!”
我真想放声痛哭,然而这哭声在喉头哽住,发不出来。
太悲凉了!
妈妈伤感地轻轻对我说:“走吧。”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出了家门。啊,别了,家;别了,我的亲人。

夜早已降临,北方的天空黑沉沉的,寒冷无比。我和妈妈在夜色中匆急地走着。妈妈时不时数落我,我默默地听着,什么话也不想说。我们乘车到了火车站,妈妈把我送上火车,嘱咐我几句话后就离开了,刚走几步又返回来,交给我几页纸,说是父亲写给我的,她不能隐瞒。我在贵阳听妈妈说过,父亲让她给我捎去一封信,内有几首骂我的诗,她没给我,又带回郑州来,现在终于还是给我了。
妈妈下车去了。这列火车不靠近站台,妈妈站在站台边上,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和她讲话。离开车时间还早,我要妈妈回家,不然太晚了,妈妈大声嘱咐我几句话后转身离去了,脸上带着苦涩的伤感的微笑。
哦,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美丽慈祥的脸在夜色中为什么如此苍白?我知道你的心在流泪,和我的心一样地悲凉。原谅我,原谅你的不孝之女吧,用你的宽厚仁慈之心原谅我,妈妈。
啊母亲,我知道您的胸怀像那溶化冰雪的大地,请求您理解我并宽慰我吧,亲爱的母亲。

(写到这里,我又哭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的两只小白兔躲在角落里偎依着睡着了,此刻,只有咝咝的水声和袅袅的水雾陪伴我。)

–待续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www.cozygraphics.com
ISBN 1-932002-25-1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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