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24)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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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下)
這裏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臺下是什麼?一定又是哪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哪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裏,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得。」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她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她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想罷,袖了帖兒,逕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哪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她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目。原來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她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她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她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她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她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 了她的心了。」

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

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贊(原字為上髟下贊)來,帶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必須大貂鼠臥兔兒戴,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她「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習憨戲異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髮,好便於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豆官也就命她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她姓韋,便叫她「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朱抹粉,才是男子。豆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豆官。園中人也喚他作「阿豆」的,也有喚她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別致,便換作「豆童」。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鸞二妾過來游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她們說笑不了,也不管 尤氏在那裏,只憑丫鬟們去服侍,且同眾人一一的遊玩。

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鸞、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得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她,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裏納』。如今將你比作它,就改名喚叫『溫都裏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採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

這裏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秋千玩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得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玩了,沒的叫人跟著你們學著罵她。」偕鸞又說:「笑軟了,怎麼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趕著她打。正玩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慌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係何病。

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得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係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得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製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聽,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面看視這裏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係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之事暫托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人。賈扁(原字為左玉右扁)、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她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她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並起居,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係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自王公以下,准其祭弔。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扁(原字為左玉右扁)賈珖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麼?」賈扁(原字為左玉右扁)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贊稱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扁(原字為左玉右扁)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

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與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家中來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格(原字為左木右鬲)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摟頭就打,嚇得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裏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她。」

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她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她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裏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說:「我的心肝!你說得是,咱們饞他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得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得那府裏誰不知道,誰不背地裏嚼舌說咱們這邊混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她的帳。哪一件瞞了我!」

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之間,只見她老娘醒了,忙去請安問好,又說:「難為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尤老安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們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賈蓉又戲她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又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個。」尤老只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尤二姊妹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別信這雷打的。」連丫頭們都說:「天老爺有眼,仔細雷要緊!」又值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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