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6)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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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達摩與茹嫣在同一個城市。不過對於網絡來說,隔了個太平洋與隔了一堵牆,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空巢論壇的偶遇,即便在一條街上,一輩子也很難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識。

茹嫣上網晚,孤陋寡聞,不知達摩早已是知名的網絡大俠,特別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網站上,是一個很犀利的網文高手,他的文字被刪被封的時候很多,他的論壇也多次被封被停被出故障。他一些溫和點的文章,也常在報刊上發表,只不過都另用筆名。一些好奇的網友,常會猜測他是哪個大學的教授或研究機構的學者,有的還說他在海外,言之鑿鑿地說他就是誰誰誰。你幾乎判斷不出他的專業。有時說西方宗教,有時說明清野史,有時候說文革,有時候說抗戰,有時候說時政,有時說經濟,有時又說文學影視。涉獵範圍很廣,政經文史哲都來。有人說是一個奇才,有人說是一個雜家,也有人說只是一個學術混混而已。只有極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細。

八十年代初,達摩還在一家國企當工人。那家國企有一所自辦職大,與時俱進地想開「三論」,就是當時很時髦的控制論,信息論,系統論。學校沒人能教,就從外校請來一位,沒想到此公上了幾節課後,人就不見了。到他單位去問。單位說,我們也在找他,說是到南方去了。一時請人又請不到。一個學生說,他們車間有一個人,講得比這個老師好多了。教務處的人以為他說笑話。學生說,不信你叫他來講講?課不好停下,於是學校派人找到達摩所在的車間,車間領導說,有這個人,電工班的,人還聰明,就是思想意識不太好。問如何不好,車間領導說,和組織不一心。知道他能寫能畫,讓他幫車間搞一些黑板報,大批判什麼的,他說他不喜歡這些無聊的事情。學校問,這是哪年的事?車間領導說,多年來就是這個樣子。

學校一聽,這話也是太過時了,只好笑笑。

學校私下找到達摩,想探個虛實。拐彎抹角,說到三論。

達摩說,知道一點。

學校說,這是現在最時新的理論哦。

達摩說,說新也不新,看你怎麼說?

學校問,你說怎麼說?

達摩說,要從國內說,當然還是新的。要從國外說,已經是幾十年的老學問了。

達摩此話一說,學校就一驚。又問此話怎講?

達摩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美國人就利用控制論的原理打德國人的飛機呢。說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氣,飛行線變化,提前量這一大堆因素綜合起來考慮,得出一個最佳方案。

學校就更詫異了,問達摩從哪兒學得的?

達摩說,書啊,雜誌啊,參考消息啊,你們沒注意罷了。錢學森當年在美國的時候,就研究控制論啦,要不回國以後哪能搞原子彈?

學校決定讓達摩去試講幾堂課,一來試試深淺,二來可以在此期間繼續找人。便對他說,讓他下周去當幾天輔導員,與同學們一起討論一下控制論。學校沒敢說讓他講課。

沒想到,達摩去了之後,哪有同學們討論的份呢?他一個人滔滔不絕不緊不慢深入淺出一路說下去,大家還沒有聽過癮,兩節課就完了。學校有人在後排監聽。同學們一致反應,比那個上海小白臉講得好多啦!又試了幾堂課,反應愈佳。那時候,講文憑還沒有講瘋,又是一個企業自辦學校,規矩不嚴,學生都說好,考試能過關,就行。學期結束,達摩就被借調到學校,還是當那個不明不白的「輔導員」。達摩挺滿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還能在課堂上胡說八道有一種滿足感。

那一年,達摩剛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當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讀了十幾年雜書閒書黃書黑書。學歷初中,電工三級。

事後,已經在社科院裡謀得一職的好友毛子私底下問達摩,你狗日的什麼時候學了控制論的?

達摩笑笑說,哪裡正經學過?只知道一點皮毛。現買現賣。

那個學生是他一個車間的,平日喜歡聽他吹牛,便胡亂舉薦了他。舉薦之後,立刻給他通了氣。達摩正好厭煩了車間的生活,想到職大是一個自在地方,便臨時抱佛腳,花了幾天時間,找來一堆資料,沒日沒夜地磨起槍來。頭一兩堂課混過去之後,心裡便有數了。可以說,他是和他的學生們一起完成了三論的基礎教育。
也有人對他說,你這樣的化學腦袋,當初怎麼不參加高考啊?要不現在還受這些窩囊氣?達摩說,他怕那些高考題,怕考過了,人也傻了。恢復高考的時候,達摩幾乎一點都沒有動心。心高氣傲的他,覺得自己已經無須將大學文科那腐朽的一套再學一遍,他讀過的東西,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文科大學畢業生的範圍。只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這個文憑以後會有那麼大的作用,更沒有想到,他那個又穩當又令人羨慕的企業,有一天會訇然倒閉。當然,還有一個很實在的原因,當時老婆要生孩子。

講了兩年「三論」,學校又開文科。讓他兼講世界通史,後來又講文學史,邏輯學。反正學校已經習慣,什麼課缺人就讓他去講什麼,只要同學說好聽就行。達摩呢,已經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開講之後與同學們共同學習,共同進步,給同學們講完了,這一學科自己也學完了。屢試不爽。後來,他用筆名寫過一篇文章,就是談這種同步學習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說,讓教師也保持一種與學生一樣的陌生感,新鮮感,緊迫感,與學生一起共同探討,共同獲取,是一種新的教育思路。教師只是一個學習小組長而已。那種將自己嚼了幾十年的知識嘔吐物再麻木不仁地餵給學生,自己也了無激情,學生也了無興趣,反倒剝奪了學生的自學權利。文章出來,曾引起不小反響,也有多年靠知識嘔吐物吃飯的罵他。

這種嶄新的教育思想最終是不了了之。達摩私下說,等我有了錢,自己辦一所學校,一個嘔吐老師都不要。

好景不長,沒過幾年,職大就進入彌留期,沒有生源,最終關門大吉。那年頭,正是全民皆商連居委會老太太都屁顛屁顛忙著跑信息的時候,達摩教了幾年的三論,終於有一個詞獲得廣泛的社會認同,誰見了誰都會問,有什麼「信息」?通俗點說,就是上家有什麼?下家要什麼?

一些老師調走,一些老師退休,一些老師回到企業另做了一份工作。

學校成了一個空殼,要幾個人留守。達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員有幾百元工資,沒有多少實事可做,看管圖書儀器辦公用具,處理租賃教室業務,聯辦補習教育班,發放相關人員的各種費用……後面這幾項,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達摩卻一眼就挑中了當看管員。

圖書室有幾台電腦。前些年,他就是在這裡對著當時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電腦入門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國開通教育網,達摩最早的網絡教育也是在這裡完成的,那時還是電話撥號。達摩至今還記得,初上網時的那種興奮。折騰一番之後,那隻貓嘰裡哇啦一陣亂叫,瀏覽器上出現了一個網站的頁面,那時網速很慢,看著那頁面從上至下一點點顯現出來,就好像一個孩子,一點點從產道裡面露出來一樣,頭髮,腦袋,胳膊,身子……終於一幅有圖片有文字的頁面全打開了。那時互聯網管制還不嚴,各種消息,各種言論,與傳統媒體相比,又大膽又新鮮。就像剛剛有了汽車,還沒有交通規則一樣。

現在這幾台老機器還在,蹲在圖書室一角,落滿灰塵。網絡上,這一類設備叫做骨灰級設備,這一類網蟲,叫骨灰級網蟲。到了後來,發展就相當快了,再回過頭去看看當那幾台硬盤不到一個G的機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車頭。

達摩看起來極平和,其實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進取。

這樣的清閒日子過了兩三年。這兩三年對達摩來說,幾乎是一種不知今昔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處一轉,便鑽進圖書室,讀書上網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長,接著廠子就整體給賣掉了。給了兩三萬買斷錢,達摩和上千人一起,從此與這個企業永別。這時刻,正好遇上女兒讀高中老婆動手術。眼見得那幾萬塊錢一點點薄下去,達摩才知道讀書上網不能管飽。騎馬找馬地混起差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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