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26)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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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網絡像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超市。沒有人敢說他已經窮盡其空間,抵達過它的邊界。有人就像那些購物目的非常明確,意志非常堅強的人,進去後直奔某一處貨架,取了自己要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轉身便走。他們上網就是發個郵件,查個資料,5分鐘,關機。有的人卻會沿著那迷宮一樣的購物線徜徉,流連忘返,漸行漸遠,最後將自己的購物車堆得滿滿。不同的是,網絡無須在出口處交錢,如果是寬帶包月的話,那購物可以說是按需自取,簡直就是一個提前展現的共產主義虛擬大世界。

茹嫣剛剛上網的時候,想像力極有限。她覺得大約有數百上千個網站吧?就像我們的報刊雜誌數量,上面有一些和報紙電視差不多的新聞,消息,軼聞趣事。然後還有電子郵箱,兒子給她裝的QQ,MSN一類……這就是網絡了。她後來聽說,現在已有的網站,大概要以百萬計甚至千萬計,就目瞪口呆了。像抬頭面對星空一樣,廣闊無垠。這個小小的匣子,幾乎是無所不能的,除了所有紙媒承載的內容,還有電影,電視,廣播,CD,VCD,DVD,卡拉OK,圖畫,照片,FLASH,三維動畫……小時候,她當作寶貝的一本《唐詩三百首》和一本《宋詞選》,在這兒幾乎像5分硬幣一樣,隨處可拾,你想讀任何一個人的東西差不多就是幾秒鐘的事。歌曲,你可以聽到二三十年代的老唱片,那些咿咿呀呀跑著調有雜音的靡靡之音,也可以聽到最新進的流行歌星還有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樂隊。有好幾個晚上,茹嫣沉迷於一批孩提時代的兒歌中,她沒想到這輩子居然還有與它們相遇的時候。要是沒有網絡,她剩下的歲月中不會再記起它們,然而聽到它們的那一瞬間,她發現它們竟那樣刻骨銘心地留在自己的生命中。最大的震動,是她讀到了許多在報紙書刊上不曾有過的文字。這些文字的觀點,理論,思想,概念開始都有些讓她駭怕。茹嫣一直是一個不太關心政治和理論的人,這種不關心,暗含著一種排斥和質疑。但是那些新銳犀利的文字,那些膽大得有些猖狂的說法,讓她恐懼又迷戀。還有真相,一樁樁被塵封被掩埋被改裝的歷史事件的真相,以一種撼人心魄的面目顯現出來。茹嫣無法證實這些所謂的真相自身的真實性。但茹嫣是一個有直覺的人。茹嫣相信細節甚於相信周密的敘述。她知道,許多東西可以編造,但細節不可編造。一個有根有據的山村,一家有名有姓的村民,在最後的日子裡,全家一起吃下一種山野裡僅存的植物——那植物像胡蘿蔔,但是有毒。從作者的描述,茹嫣很容易判斷出那種植物叫老公銀。全家人將最好的衣物穿上,然後一起進餐。快快吃完後,各自找一個地方躺下,不一會兒,毒性開始發作,全家七口人,除了那個十歲的兒子,都在地上翻滾。母親最後對兒子說,只有他是吃的真的胡蘿蔔,柴房裡還有幾根。母親要他帶上,出門去找生路。這個作者就是當年倖存下來的那個十歲的兒子。他在文章後面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對於茹嫣來說,不論別人爭論死了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還是根本就沒有餓死人,這一家人的死,已經足夠。茹嫣沒有挨過餓,那時她父親還在部隊。她剛上幼兒園,白面饅頭大米飯,好像是最正常的主食。一個三五歲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當那大饑荒過去四十多年之後,她卻感到了一種強烈的飢餓之痛。

有一種東西在茹嫣身上躁動,那是許多人在1966,1976,1989那些個年頭早已躁動過也早已歸於平息的東西。那也是她父親在1937年,她母親在1948年早已躁動過也早已馴服了的東西。茹嫣在許多方面都要慢上好幾拍。就像她喜愛的一種遲桂花,別的桂花樹早已當時當令地開過了好久,花香被人讚美過,花蔭被人流連過,花蕊被采過了蜜,花朵釀成了桂花酒,它卻悄沒聲地又開了起來。她常常忍不住,在人家這一類帖子後面跟上幾句,感歎,追問,評價,支持,義正詞嚴的呼籲,都有。茹嫣不是一個有理性,善思辨的人,她的這些反應,更多是基於情感,就像看戲看電影那樣,容易被情節打動。茹嫣堅決的相信,實事和細節,比那些嚇人的大話,更有力量。

就這樣,茹嫣在網上的天地漸漸開闊起來。她一邊盡職操持著空巢論壇,像個農婦操持自家的一個小菜園,一邊在網絡世界中興致勃勃地四處遊逛,像一個剛剛來到大都市的山鄉青年。如焉,這個很有意味的名字,連同它很有文采的語言,很情緒化的反應,出現在一些網站、論壇上。

空巢有一個自己的聊天室。網友們隔三差五的會來聊聊天,唱唱歌,或用雙工語音說說私事。兩個人用雙工的時候,各自的電話就會由綠變黑,俗稱「打黑電話」,這對於事兒不緊急,話兒又囉嗦的人特別合適。逢到週末或節假日,聊天室就會很熱鬧。

一段時間以來,論壇人氣越來越旺,聊天室的人也就多起來。一晚上,二三十,四五十,都有。來的人有的有兒女在外,有的沒有,有的是準備將孩子送出去。有的是自己在國內,有的是本人也在國外。看起來好似沸沸揚揚一屋子人,握手啊,問好啊,獻花啊,倒水倒茶,親密地坐在一條凳子上啊。其實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有的是冬季,有的卻是酷夏,有的還沒吃晚飯,有的卻剛剛走進陽光初照的辦公室……說網絡是超時空的,到這個聊天室來,感覺最強烈。

論壇上的網友來到聊天室,有的依然用原來的網名,有的就另起一個,有的乾脆就隨意亂來,見機行事,看見一個叫666的,它就叫個「我是害蟲」,別人叫「北方的狼」,它就叫「土銃」,別人叫「d」,它叫「b」有人還叫「db」……然後玩笑,戲謔,惡作劇都由此開始。鬧到累了,熟了,甚至惱了,便換上自己的原名上來——當然,所謂原名,也只是平日用慣的網名而已,真的姓甚名誰,沒幾個弄得清楚。一看,竟是誰誰誰,笑笑,罵罵完事。就像化妝舞會。不像到了後來,藏在面具背後的不再是戲謔玩笑惡作劇,而是一張張凶險,陰冷或訕笑的面容。

中秋一過,各種年節紀念日就紛至沓來。國慶節,重陽節,教師節,接著就是上山下鄉多少週年,聖誕,毛誕,元旦,新年……論壇、專欄、聊天室就常常是一片喜慶氣氛。時間長了,一些網友的個人資訊也漸漸暴露,生日啊,結婚紀念日啊,下鄉插隊多少週年啊,娶媳婦嫁閨女,年歲大步伐快的,添孫子孫女的也有。想熱鬧的,便借了這各種名目徵文啊,賽歌啊,開晚會啊,親熱祥和像一個村子的老哥們老姐們,給這些空巢老鳥們帶來了許多快樂許多慰籍,讓許多寂寞的夜晚變得溫暖如春。

茹嫣不會在公眾場合講話,更不敢唱歌。到了聊天室,就躲一邊聽聽,和幾個認出了是誰的馬甲聊幾句,有時候還用「悄悄」,只有對方才能看得見她的「話」。就像一個熱鬧的炕頭上,一個小丫頭靜靜蜷縮在一角。文章發得多了,又當了版主,再進了聊天室,便沒有從前消停,這邊喊冒號,那邊叫領導,問候的,招呼的,一時應接不暇。幾個愛鬧的,一會兒要首長講話,一會兒要版主唱歌。臨時值班的網管,乾脆就把「麥克」塞她這兒來了。盛情之下,茹嫣終於惶惶亂亂地開了腔。有人馬上打出字來「千年鐵樹開了花。」,有人接著打「聾啞人開口說了話。」接著便得寸進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誰的生日,茹嫣拗不過大家,也不好讓晚會冷場,鼓起天大的勇氣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禮品》,這是她做少女時,從姐姐那兒聽會的,喜歡極了這首歌。茹嫣其實會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給自己聽,幾乎成為一個隱私,連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這一點。儘管沒有伴奏,清唱,也許是這首歌本身深情動人,也許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動人,竟博得一片讚美,新星啊歌星啊,獻的那些花花草草將聊天室頁面一幅幅地淹沒了。

因為網絡,茹嫣度過了兒子離去後最寂寞的頭幾個月。因為網絡,茹嫣聽見了自己多年失聲的歌。因為網絡,茹嫣寫下了那許多自己看來也讓人憐愛的文字,讓她發現了自己從未正視過的才華與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論壇和文集裡貼一些自娛自樂的文章,幾家報紙雜誌也跟她聯繫上,要發表她的幾篇東西,還向她直接約稿。因為網絡,她有機會看向自己的內心,看向自己過去的生活,看向許許多多自己不曾瞭解的地方。(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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