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87)

胡發云
font print 人氣: 4
【字號】    
   標籤: tags:

‧59(下)

當初接管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打進來的正規軍,也就是當初的×野,數十年來從長征到延安,從抗戰的華北戰場打到解放戰爭的東北戰場,是屬於中國革命的中堅。一支是從南方及周邊各根據地來的敵後戰鬥部隊,原屬新四軍第×師,這些人在他們這些浴血奮戰的老軍人看來,當屬雜牌。還有一支,是這個城市的地下黨。接管政權之後,一直就有山頭之爭。正規軍本錢大,雜牌軍文化高,地下黨市情熟,在建國後的相當長的時間裏,因時因勢,幾方勢力此消彼漲,分分合合,一直糾葛不斷,成為省市官場上一個長期的老大難問題。每有重大政治運動,總能看到這幾種勢力在背後的較量,相互間傷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幾方老人紛紛離休離世,換上來的已經全是解放後才戴紅領巾的一代,檯面上的爭端才平息下去。但由於他們各自出身的譜系,當年的某些糾葛依然沒有完全結清。「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霉的是「地」。這些人在政權初建時,因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線,三反五反中成為當然標靶。那些從三大戰役和敵後老區來的,便同仇敵愾地參與其中了。衛老師知識份子出身,對那些沾了銅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種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時,是沒有多去考慮是否輕重得當,是否其中另有籌謀。雖然沒有置身具體案由,但寫過幾篇很凌厲的文章。

衛老師屬於「新」,年輕時,位高權重,恃才傲物,上下通達,前程無量,兩三年後,很快就作為下一個標誌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後幾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損嚴重,元氣大傷。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當其衝,受的罪絕對不比當初「新」「地」兩支少。

回顧建國半個世紀的黨內鬥爭,衛老師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時》。文中說到,古人莊子有《天下篇》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此話曾為偉大領袖作為一分為二的重要哲學思想引用過。想起建國以來的黨內傾軋,覺得此話還有另一種含義。建國初始,豪情萬丈,上面發號令批《武訓傳》,不知其深意,便洋洋灑灑寫了許多文字,作投槍,作匕首,殺傷了了許多無辜。如同一尺之棰,自己在這一半,大義凜然便砍去了另一半。多年之後,才明白,對區區一部電影大做文章,在全國思想理論界掀起第一波大批判浪潮,其實是對著與中共共同建政有著許多貢獻的民主黨派知識界來的,包括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久之後,反胡風狂飆突起,這一次自己就劃到了另一半去了。許多故舊同道,上級下級,如同當年的我一樣,也是毫不手軟揮刀便砍。接著又是反右,當初大刀闊斧砍去我這一半的人,又被人家砍去。然後是拔白旗,反右傾,四清,文化大革命……到得文革,這種砍伐更是頻密,今天你砍我這一半,明日他砍你這一半,真是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不竭倒是不竭,只是好端端的一尺之棰,砍來砍去,終就只剩下了一堆碎屑,並且還得繼續艱苦地日取其半下去。此種自傷其類的慘劇,不知何時有一個真正的了結?

幾年來,衛老師寫了許多回憶反思文章,一層一層揭示著半個多世紀以來各種政治疑雲,漸漸就涉及到許多人事,讓許多人日益不安起來。本來,對於歷史事實的陳述與解讀,可以各說各的事,各講各的理,但是這些人不知是不會說還是不好說,都只是背地裏罵著,也不正經出來批評與反批評,似乎心裏虛著一點什麼。其實整個大局依然於他們有利,重要媒體也在他們手裡掌握著。江曉力的父親與衛老師曾短暫共事,做過他的下級,在那場讓衛老師遭受滅頂之災的運動中,是一個很活躍的力量。因此,對他及那一夥人復出之後的言行,一直心有耿耿。到了近年,衛老師的姿態,更讓他憤懣不已,多次對人說過,看來,當初將他打下去,是一點都沒有錯的,他和黨從來就不一條心,現在活過來了,比當年更猖狂。

對於另一些與歷史無涉,但是近年來做過一些上不得檯面的事的人來說,是他直接觸動了幾樁貪腐、瀆職大案,向中央寫了材料,這些材料又在網上傳開來,傷害了一批人,這些人有的受到懲處,有的最終也過了關,但是仇怨結得更深了,用某些人的話來說,這老東西瘋了。對於衛老師的反對貪瀆,江曉力父親等一干人的心情是很複雜的,一方面,他們對這類枉法無道也是深惡痛絕的,另一方面,對由衛老師這樣的黨內異端來說這些問題,總覺得是別有用心。就像江曉力的父親說的,我們是補台,他是想拆台。所以,往往衛老師說了的事,他們反倒不願再說。

江曉力沒有老一輩的恩怨,但是有下一代的憂慮。近年來,許多這一類的清算文章,包括網絡上的那些歷史披露,已經讓許多像江曉力這樣的下輩人感到惱怒與恐慌,她知道,這些東西一旦進入互聯網數據庫,將會千秋萬代地保存下去,又可以隨時隨地調將出來。古人說罄竹難書的東西,到得如今,只需要一隻手指頭大小的U盤便全裝下了,還可以無限複製,極速傳遞。所以,許多人,還沒有學會上網,就學會了將自己或家人的名字輸入到搜索引擎,查看有什麼不良記錄。數十年來,那種運動過去,一切痕跡便煙消雲散一風吹盡的安逸已經沒有了。在這一點上,她痛恨這種類似於掘墳鞭屍的瘋狂做法,痛恨互聯網。她不希望這些勞什子打破父親晚年的安寧,更不希望給他們的後人留下尷尬與不堪。

現在,她將這種痛恨遷移到了茹嫣身上。

從小在市委家屬大院裡長大,耳濡目染,江曉力有了很高的政治感悟力,甚至可以說有一種天賦。由於置身事外,常常比局中人清醒。只是無緣一試身手罷了,就像茹嫣之於寫作。

聽了父親憤憤的敘說,江曉力便不再對父親提起衛老轉院的事。但此事是梁晉生囑托,不好無故推脫。更重要的是,江曉力知道在這樣的情勢下,衛老的醫治生死,會有許多額外的說法,況且在前一陣子的治療處理上,不是沒有失當之處的,這不光對梁晉生不利,甚至對大局也不利。不久之前,北京一位與衛老相似的人物去世,曾引起各種猜測與反響,弄得有關方面多少有些被動,如今的人,總是寧可信其有。

江曉力決定自己獨自來處理這件事。

在附屬醫院,江曉力向來就有「五院長」之稱。醫院編製中有一名正院長,三名副院長,有人便笑說她是五院長。多年來,因為父親的關係,她不知熱心快腸地安排過多少人來此住院治療拿藥開刀,也請出過許多專家權威為許多老幹部名人大款諮詢會診上門服務。她也幫醫院解決過許多問題。醫院的幾任院長和黨委書記,以及一些有名的教授都和她相熟。所以,到了這個醫院,就像到了自己的單位一樣。

經過緊張週旋,她獨自解決了衛老師轉院的問題。此事她誰也沒有說。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歡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後,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後他就突然離世了。所以現在看來很潔淨很挺刮。見到這套衣服穿在梁晉生身上,茹嫣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市長告別,他叫茹嫣別送,說這話時,他眼裡有一種壞笑,意思當然是一個獨居女人這種時刻送一個男人出門,誰見了都會編出一大套故事來。然後說,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喪的是什麼?
    茹嫣問道,嗯?
  • 這段日子就像一出濃縮的戲劇,悲喜歌哭都堆在了一起。姐姐打來電話,說姐夫已經出院了,只是人很虛弱,她準備帶他到一個清靜的山區呆一段時間,好好養一養肺。姐夫的肺這次傷得不輕。媽媽也一起去。到了地方,會打電話過來。
  • 那天茹嫣收到一封電子郵件,經過殺毒軟件檢查後,茹嫣打開了它。那是一個網址。網友間,常有互相推薦網站的習慣,茹嫣也曾獲益不淺,知道了許多值得一看的好去處。
  • ‧55
    衛老師依然在醫院。越來越多的人也進到那一類地方去了。好像文革的時候進牛棚。前面的人還沒出來,後面又一批一批關進去。近在咫尺,陰陽兩隔的感覺。
    日子過得像停了擺一樣。人們一分一秒數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是一個頭。中央台每天下午4點的一組數字,成了大家每天刻骨銘心的牽掛,好像戰時每天敵我進退的戰報。
  • ‧55(中)
    從茹嫣的第一篇《兒子的成年禮》,到《一個城市的恥辱》,數月之間,跨度很大。達摩記得自己給她的第一個跟貼是「佳人文采,慈母情懷。」當時儘管很喜歡她的文字,但多少還有一些戲謔意味在裡面。現在看來,這八個字似乎不夠了。從《一個母親在黑暗中的痛》,到伊戰開始後的一些帖子,再到非典以來的一系列文字,茹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獨特的眼光,獨特的感悟力在解讀這個世界。他知道茹嫣並沒有多少理論,茹嫣也從來不用藉助於那些體系來觀察世界來說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內省的,是直覺的,是藝術的,是情感的,是審美的,甚至是一種宗教的,哪怕茹嫣自己並沒有信奉哪一種宗教,但是她的情懷裡,有一種宗教精神。
  • ‧55(下)
    達摩在門口履行了一系列手續,量了體溫,喝了藥,填了表,被放行。

    那達摩果然就穿著一身湖藍色工裝,掛著一隻工具袋,還一本正經戴了一隻大口罩。進門的時候,依然自顧自在門口換上了那雙潔淨的布鞋,一臉和善又狡詰的笑。茹嫣覺得,他簡直就是上天派來的,是這個時候最該來的的一個人,心裏的委屈就開始湧動起來。

  • 衛老師入住的那家醫院,已經闢為非典專治醫院。有武警把守,大門外用黃色膠帶圍出一片警戒區,只留出一輛車進出的寬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沒有誰從那邊的路上走。那座平日裡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醫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監獄。
  • 几天后,医院通知赵姨来取卫老师的遗物。
  • 像藏一個八路軍傷病員一樣,茹嫣一天天為那個與兒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膽著。外面不再聽見打狗的慘叫,也不再看見那些喪家之犬張張惶惶地在路上奔跑。彷彿這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一種叫做狗的東西。
  • 茹嫣一點也不知道,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一樁接一樁,闖下了一連串大禍。用江曉力對幾個心腹好友的話來說,這女人中了邪了。人家對她那樣癡情,那樣仁義,她卻將人家一步一步往火坑裡推。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