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29)

附錄一:我的人生片斷
張兆太
font print 人氣: 4
【字號】    
   標籤: tags: , , , ,

我直到1969年冬天才離開南開大學,在該校度過了十三年多的時光。「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幹過各種各樣的活計,如拔草,掃馬路,打掃廁所,掏大糞,等等。當然,我是沒有工資的,每月領取十多元的生活費。我「見縫插針」,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向一位「歷史反革命分子」學習過英語。他叫龐秉鈞,是英語系公認的最優秀的教師之一,因為在中學生時代加入過「三青團」而被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龐先生成了「老運動員」,幾乎每一次政治運動都不會放過他,但運動過後又照樣被起用。改革開放不久,英國牛津大學邀請他去任教。為此,當時中共天津市委統戰部部長親自召見了他。他愛人洪碧華女士告訴我,部長態度很親切,對他說了許多嘉勉的話,這是龐先生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龐先生後來又在美國斯坦福大學(StanfordUniversity)和香港大學任過教,最後定居在澳大利亞。
1969年1月,我被宣佈摘掉「右派帽子」。在當時還留在南開大學的「右派分子」中,我是最年輕的一個。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天津日報》還特意作了報導,無非是毛主席派來的工宣隊執行毛主席「給出路」政策,在短短的時間內把我從「壞人」改造成「好人」,云云。我似乎從此有了出路。這一年冬天,在「林副主席指示第一號令」下達以後,京津高校呈現一派戰備大疏散景像,彷彿戰禍就要臨頭。就在這個時候,我被工宣隊打發到河北省衡水地區插隊當農民。這就是給我的出路。我領了「報到證」和路費,辦了離校手續,從此和南開大學沒有任何關係了。臨行前,工宣隊扣留了我的大學畢業文憑,因為那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文憑,我必須到貧下中農中間去領取「畢業文憑」。——工宣隊如是說。
儘管「報到證」上寫明是「插隊當農民」,衡水地區有關幹部還是拒絕接受。原來,這個「農民」是按月領工資的,並且過一段時間以後還要抽調上來在該地區工作。我被撂在地區革委會招待處將近半年。後來讓我到阜城縣楊廟公社賽馬莊大隊當農民,但不按照當時的政策發給我工資。我已經三十歲出頭了,還一直依靠母親的接濟才能勉強維持最低標準生活(我摘帽後也沒有發給工資),而我母親並沒有經濟收入,她是勒緊褲腰帶來幫助遠方的兒子少挨點餓,少受點凍的。為了不再剝削我那年邁可憐的母親,我不顧一切地籌措路費,懷裏揣著又乾又硬的涼窩頭,一次再次地返回大學求援,並且還去河北省首府石家莊上訪過三次,要求給以生活出路,我的理由是:「我的右派帽子已經摘掉了,是人民內部的人了。」可是,學校工宣隊藉口當時已發給了我「報到證」和路費,也就是給了我「出路」,況且又換了負責人,因而就不再過問我的事了。在歷時兩年多的奔波中,我認識了徐明先生,這是我不幸中的大幸。
徐先生青年時代毅然投筆從戎,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從一名普通戰士晉升為軍官,後來又隨志願軍赴朝鮮作戰。他十分同情我的遭遇,盡他之可能給了我許多可貴的幫助,並且主動借給我路費。經他介紹,當時南開大學招待所對我免費開放,每次都給我優先安排床位,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從來分文不收。
當時,徐明先生在學校政工組負責人事工作。他曾多次致函衡水地區有關部門,要求對我按政策接受。由於衡水堅決拒絕,致使徐先生不得不兩次親自領我去省政府反映情況。那時省政府叫省「革命委員會」。因為徐明是代表南開大學的,第二次我們見到了主管文教衛生的省革委會政治部副主任崔哲。衡水這才不得不接受。與此同時,徐明又代表學校先後去函和唐山,秦皇島,大連,錦州,鞍山,遼陽等地有關部門聯繫,希望為我找到一份小差事,使我在生活上好有個著落。儘管當時聽說遼寧很缺人,終因我是「右派」(雖然名義上已經摘帽),沒有一個地方願意要。一封又一封冷若冰霜的復函,使徐先生和我的心情都很沮喪。正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之際,忽然接到阜新復函同意接受,不過附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我本人必須同意當教師。這大概因為當時教師待遇差,地位低,很多人不願幹的緣故吧?
我於1972年3月初來阜新報到。市革委會教育組見了我的檔案,又把我退回市人事局。幸好人事局有一位叫劉玉章的幹部,是個有同情心的人,經過他的努力,我終於在阜新留了下來,被安排在機床廠工作。
據檔案記載,我是該廠的技術員,噢,上帝,這簡直是笑話!事實上,我只不過是把各種型號的鋼材搬運到鋸床上的一名苦力。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幹活開始有工資了。當我第一次領到工資時,心情是何等的激動!我每月的工資是五十五元,五十五元啊!從此我不但能養活自己,而且還能幫助父母。我每月給父母寄上將近一半的工資。
不久以前發生了林彪事件,人們開始認真地思考了。我肩上扛著很沉的鋼材,腦子裏卻在做夢。我堅信黑暗終究要被光明所取代,只不過時間早點晚點罷了。因此,我每天很早就起來讀英文,為的是將來好為我的祖國盡一份綿薄之力。倒是沒有人干涉我。相反,人們都稱讚我的毅力。然而,卻也沒有人真正理解我。

1975年3月2日是星期天。這一天上海天氣陰沉,春寒料峭。黃浦江兩岸的上空盤旋著一團團壓得很低的烏雲。上午時斷時續地掉了幾顆稀稀拉拉的小雨滴,灰濛濛的蒼穹彷彿憋著滿肚子的苦水而又無法向人間盡情傾吐似的。下午雨滴是沒有了,但是天空依然陰霾籠罩,見不到一絲陽光。在這樣陰鬱的天氣,我應約會見了一位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回到家裏坐下來剛點著一支香煙,忽然聽見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雜亂的、異乎尋常的腳步聲。我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驚奇地探出頭張望。民警向我出示了拘留證,然後立即掏出手銬。
父母給我起的名字叫「張肇泰」,後面那兩個字不但筆劃繁多,而且「肇」字有時還被人誤讀。我不像有些頭腦守舊的中國人,對自己的名字很講究。在我的心目中,名字只不過是有別於其他人的一個符號而已,為了書寫方便,也為了避免別人誤讀,我在向阜新市報到的時候,把自己的名字簡化成了「張兆太」,讀音相同但筆劃少多了,也不會被人讀錯。雖然沒有通過公安局,但我的做法事實上被人們認可了,從此我就告別了筆劃繁多的「肇泰」。但現在拘留證上又恢復了已經不用了的「肇泰」,我一見了就知道事情發生在天津,立時心裏一切都明白了。
「請問這是為什麼?」我泰然自若,一字一板,故意挑釁地問道。
「你自己幹的事自己還不知道?」民警惡狠狠地反問,同時刻不容緩地把我的兩隻手扭到背後,「喀嚓」一聲鎖上了手銬。
還沒有來得及吸完而被扔在地上的香煙,微弱地冒著嫋嫋青煙……
我的母親,七十四歲了,長期患有嚴重的心臟病,這時趕過來為我披上一件棉衣。我回過頭向她笑一笑,說道:
「姆媽,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壞人。」
這就是我告別慈母的話,也是對她含辛茹苦在我身上傾注了數十年心血所表示的感謝。我故意提高嗓門說得很響,讓簇擁在民警周圍的那一大幫人(她們都是居民委員會的幹部和街道積極分子)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記得有一個故事,講述一個王子離開了皇宮在社會底層流浪。那個王子飽嘗了人間的辛酸,過著叫花子的生活,但始終不肯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因為他醒悟了一個道理,再也不願回到皇宮過那舒適的生活了。
我不是王子。我是平民,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但此刻我昂起頭,挺著胸,心甘情願地在我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上大步走著。我知道前面等待著我的是什麼。沒有恐懼,沒有悔恨,我心中充滿了自豪和鄙夷……
「文化大革命」伊始,我作為「無產階級專政」對象的「右派分子」,理所當然是首當其衝的第一批受害者。儘管我的肉體備受折磨,但是我的心始終不甘屈服於暴力的淫威。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相反,我從眼前的民族大災難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堅信中華民族必有復興的一天,而且時間不會太遠了。這就是辯證法所揭示的「物極必反」的道理。
曾被譽為文化大革命「旗手」的江青之流,是法西斯頭子戈培爾的徒子徒孫。他們壟斷全國的宣傳工具,一百遍一千遍地重複謊言,用大量的謊言淹沒了歷史真相,使很多青年人上當受騙而成為他們的忠實打手,即狂熱的「紅衛兵小將」。這是我感到最痛心的。我相信,這些無知的年輕人——他們的無知應當歸咎於極左路線長期推行的愚民政策——一旦瞭解事實真相,絕大多數是會醒悟過來的。正是這個想法,點燃了我內心的創作欲火。在「紅衛兵小將」的呵斥聲中,我的軀體在從事懲罰性的勞役,但我的腦子卻時斷時續地構思著小說:我決定用我所熟悉的「右派大學生」(我是其中的一個)的生活作為素材,寫出十篇系列小說,從一個側面揭示出我們時代的一部分鮮為人知的事實真相,作為歷史資料奉獻給後人。也就是說,我不是為了藝術,而是為了歷史才寫作的。我寫小說並不是為了取悅於任何人,僅僅是為了對我的同胞和祖國的歷史負責。真實——這是我給自己規定的最高創作準則,也是我所追求的美學原則。
1967年秋天,南開大學的兩大派紅衛兵為了今後政治前途的需要(即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展開了你死我活的鬥爭,這就暫時放鬆了對我們這些「階級敵人」的監督。就是在這個縫隙裏,在晚上規定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時間裏,我裝作在認真做學習筆記的樣子,首先寫成了《雪》。這是我擬定中的十篇系列小說中的最後一篇。這年冬天似乎特別冷,但我的心卻很熱。我在同樣的背景下完成了系列小說中的第一篇,即《信》,現易名為《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正當我準備繼續寫作系列小說的第二篇時,情況發生了變化,我被迫輟筆。嚴酷的現實終於使我未能實現當初的寫作計畫。
應該提一下,我在寫作上述兩篇小說的時候,頭腦完全是清醒的。也就是說,我很清楚它們可能會給我帶來什麼後果。我成功地躲過了紅衛兵的監視和搜查,把手稿轉移出去。但是,最後由於我本人的輕信和愚蠢,上了一個口蜜腹劍的「朋友」的當_(注),這就是我在一九七五年三月二日下午被迫離別七十四歲高齡老母、當天傍晚跨進陰森森的提籃橋新居——上海市看守所第十二號牢房的緣由。
(待續)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和黃任軻爭論過以後大約半個月,有一天我下晚自習回到宿舍(上海中學地處郊區,學生都是住宿),發現枕頭明顯被人挪動過的跡像,枕頭底下那本書不翼而飛。這本書叫《蟻垤集》,是許傑寫的一部文學評論集,出版於抗日戰爭期間,紙張品質很差。
  • 【大紀元9月30日報導】(中央社記者陳守國高雄縣三十日電)國民黨為總統、立委選舉輔選,今天在高雄縣議會舉辦「台灣婦女向前行」活動,高縣議會副議長陸淑美強調唯有「馬蕭」當選總統,民眾生活痛苦指數才能降低;國民黨高縣委員會主委劉進添則希望婦女朋友能反駁地下電台對「馬蕭」的抹黑。
  • 【大紀元9月30日報導】(中央社記者林於國香港三十日電)香港媒體傳出台塑集團負責人王永慶的長子王文洋,有意出馬參與角逐明年三月的台灣總統選舉。
  • 【大紀元9月30日報導】(中央社記者郝雪卿台中市三十日電)總獎金三十萬元的「2007台中小金馬影片創作大賽」,今天下午在台中中友百貨一樓廣場頒獎,由副市長蕭家旗為「創作影片組」金牌獎得主林世勇、「城市印象組」金牌獎張天城等十二名優秀創作者頒發獎勵金及獎座。接著舉辦得獎作品首映會,吸引不少民眾共襄盛舉。
  • 【大紀元9月30日報導】(中央社記者郝雪卿台中市三十日電)為了替癌症家庭籌募百萬基金,由宏利人壽發起的「80金曲.希望起飛」公益CD今天下午在台中市一家百貨公司前舉辦義賣活動,現場六百片CD出售一空,其中由錦繡二重唱的僅雯所喊賣的CD,還以二千五百元的高價賣出,為今天的義賣活動掀起高潮。
  • 9月29日,被上海閘北區公安局以刑事傳喚為名問話4個小時的上海著名維權律師鄭恩寵,與當晚6點被釋放回家。鄭恩寵說,國安以他接受外界採訪和發表公開信為名,揚言要十一黃金周每日傳喚他,更稱要置他於死地,讓他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鄭恩寵譴責上海公安無賴流氓至極,中共十七大前公然製造白色恐怖,也顯示中共的心虛和害怕,呼籲外界關注。
  • 流亡美國的緬甸聯邦民族聯合政府NCGUB(National Coliation Government of Union of Burma)總理盛溫博士(Dr. Sein Win,昂山素姬的表弟)與秘書長貌貌(Maung Maung),致函梵蒂岡天主教皇16世 Benedetto XVI,請求教皇運用其國際影響力,為水深火熱中的緬甸各族各階層人民雪中送炭。
  • 中華民國跆拳道協會今天在南投縣中興新村小巨蛋,舉行第十一屆「全國青少年跆拳道錦標賽」,每個選手一上場就變了個人,比賽場地一直聽見殺聲,不僅比技巧,在氣勢上也要將對方比下去,每個人都全力爭取佳績。
  • 中國和平民主聯盟:

    抵制奧運是因為中共自二00一年申辯奧運成功後,中國的人權狀況不但沒有改善,反而嚴重惡化。中共為了奧運的輝煌,強拆民房,強佔農民土地,嚴重侵害民權。中共為了奧運面子的表面穩定,嚴密封鎖新聞,限制言論自由,打壓迫害上訪人士。同時,中共政府達八年之久的對法輪功修煉者的迫害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嚴酷。

  • 大家好!

    10月1日是中國人民的國難日、是共產黨的竊國之日、是中華國殤日。從1949年10月1日那天起,中國人民就開始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深重苦難。

    當今天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人民都早已生活在民主和自由的生活環境裏的時候,可憐的中國人民卻仍舊生活在共產主義的暴力鎮壓和謊言欺騙之中。在中共殘暴統治漫長的58年裏,中國人民飽嘗了共產主義極權統治下的深重災難,對共產主義的殘暴統治早已進入厭惡至極的狀態。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