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這種迂迴而妥當的辦法來免除思嘉肩上的一個負擔,這是多麼可愛的行為啊!
有一時感情衝動之下,她說:「思嘉有一個對她這樣好的丈夫,真是幸運啊!」「你這樣想嗎?我怕她不會同意你呢,要是她聽見你的話。而且,我也要對你好,媚蘭小姐。我現在給予你的比給思嘉的還要多呢。」「我?」她莫名其妙的問。「唔,你是說給小博的吧?」他拿起帽子,站起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俯視著媚蘭那張平實的臉,兩隻黑眼睛顯得十分真切。這樣一張毫無塵世俗氣的臉,說明她在人世間是從不設防的。「不,不是小博。我是想給你某種比小博更重要的東西,不知你能不能想像出來。」「不,我想像不出,」她又一次感到困惑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小傅對我更珍貴的東西了,除了艾……除了威爾克斯先生。」瑞德一聲不響地俯視著她,他那黝黑的臉孔顯得很平靜。
「你還想替我做事,這實是在太好了,巴特勒船長,不過說真的,我已經這麼幸運。我擁有世界上任何女人所想要的一切呢。」「那就好了,」瑞德說,臉色突然深沉下來。「我很想看到你好好保住它們。」
思嘉從塔拉回來時,她臉上的病容基本消失,面頰顯得豐滿而紅潤,那雙綠眼睛也重新活潑明亮起來。瑞德帶著邦妮在火車站接到了她,還有韋德和愛拉,這時她大聲地笑著,好像又惱火又開心,而這是幾個星期以來的頭一次呢。瑞德的帽沿上插著兩根抖動的火雞毛,邦妮身上那件星期天穿的長袍已撕得不成樣外,臉頰上畫有兩條青紫色的對角線,鬈發裡插著一根有她身材一半長的孔雀翎兒。他們顯然正在玩一場印第安人的遊戲,恰好接火車的時間到了便中途停止,因此瑞德臉上還有一種古怪的無可奈何的表情,而嬤嬤則顯得又沮喪又生氣,責怪邦妮不肯把裝束改變一下,就這樣來接自己的母親了。
「好一個骯髒破爛的流浪兒!」思嘉連氣帶笑地說,一面親吻孩子,一面又轉過臉去讓瑞德親她。車站上人太多了,不然她決不讓他來這一下呢。儘管她對邦妮的模樣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可還是注意到了,群眾中幾乎人人都在微笑著觀賞這父女倆的化裝,這種微笑毫無譏諷之意,而是出於真誠的樂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思嘉的這個最小的女兒完全把她父親制服了,這一點正是亞特蘭大最感興趣和大力讚賞的。瑞德對孩子的溺愛已經遠近聞名,而且逐漸恢復了他在公眾輿論中的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滔滔不絕地談著縣裡的消息。天氣即熱又乾,使得棉花飛快成長。你幾乎可以聽得見它在往上蹦似的。不過威爾說,今年秋天棉價會往下落。蘇倫又要生孩子了……她對這一點詳加解釋,只是不要讓孩子們聽懂……愛拉把蘇倫的大女兒咬了一口,表現了極大的勇氣。不過,思嘉指出,那也是小蘇西自討的,她跟她母親完全一個樣呢。可是蘇倫發火了,結果像過去那樣,她和思嘉大吵了一架。韋德打死了一條水蛇,全是他一個人打的。塔泉頓家和蘭達和卡米拉在學校教書,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們家無論是誰連「貓」字也寫不出呢!貝特西.塔爾頓嫁給了一個從洛特喬伊來的獨臂的胖男人。他們和赫蒂、吉姆一起在費爾希爾種了一片很好的棉花。塔爾頓太太養了一匹母馬和一隻馬駒,像當了百成富翁似的高興。卡爾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經住上黑人了!他們成群結隊,實際已成為那裡的主人了!他們是在拍賣會上把房子買下來的,不過它們已經歪歪倒倒了,叫你看著都要害怕呢。誰也不知道凱瑟琳和她那不中用的丈夫到哪裡去了。而亞歷克斯正準備跟他兄弟的寡婦薩莉結婚呢!想想看。他們在同一所房子裡住了那麼多年呀!自從老姑娘和少姑娘去世以後,人們對於他倆單獨住在那裡就開始有閒話了,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一樁現成的婚事。這差一點使迪米蒂.芒羅傷心透了。不過她也是活該。她要是有點勇氣,本來早能夠找到別的男人,何必等待亞歷克斯攢夠了錢再來娶她呢。
思嘉談得很起勁,不過還有許多事她隱瞞著沒有談,那是些想起來就傷心的事情。她和威爾趕著車到縣裡各人地方跑了一趟,也不想去回憶什麼時候這成千上萬英畝肥沃的田地都種著茂密的棉花。現在,一個接一個的農場已荒廢成林地了,同時那些寂無人煙的廢墟周圍和原來種植棉花的地裡也悄悄長滿了小小的橡樹和松樹以及大片大片的掃帚草。原有的耕地如今只有百分之一還在種植。他們的馬車就像是荒野在中穿行似的。
「這個地區還有恢復的一天,那也得50年以後了,」威爾克斯曾經說過。「由於你我二人的努力,使塔拉算縣裡最好的一個農場,也不過只是使用兩頭騾子的農場,而不是大的墾植場,其次是方丹家,再其次才是塔爾頓家。他們賺不了多少錢,但能夠維持下去,而且也有這個勇氣。不過其餘的大部分人家,其餘的農場就……」不,思嘉不喜歡去回想縣裡的荒涼景象。跟亞特蘭大這繁榮熱鬧場面的對比下,想起來就更叫人傷心了。
「這裡有什麼事情嗎?」她回到家裡,在前院走廊上坐下來,便開始詢問。她一路上滔滔不斷地談著,生怕現在要靜默了。自從她在樓梯上跌倒那天以來,她還沒有跟瑞德單獨說過話,而且現在也不怎麼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近來對她的感覺如何。在她養病的那個艱苦時期,他是極其溫和的,不過那好像是一種陌生的人溫和而已。那時他總是預先設想到她需要什麼,設法使孩子不打擾她。並替她照管店舖和木廠。可是他從沒說過:「我很抱歉。」唔,也許他並不感到歉疚呢。也許他仍然覺得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呢。她怎麼能知道在那副溫柔的黑面孔背後他心裡究竟想的什麼呢?不過他畢竟表現了一種要謙恭有禮的意向,這在他們結婚以來還是頭一次,也好像很希望就那樣生活下去,彷彿他們之間從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彷彿,她悶悶不樂地想,彷彿他們之間根本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唔,如果他要的就是這個,那她也可以幹她自己的嘛。
「一切都好吧?」她重複問:「店舖要的新瓦運來了嗎?騾子換了沒有?看在上帝面上,瑞德,把你帽子的羽毛拿下來吧。你這樣子多傻氣,並且你要是忘記拿掉,你就很可能戴著它們上街了。」「不,」邦妮說,一面把她父親的帽子拿過來,好像要保護它似的。
「這裡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邦妮跟我過得很開心,不過我想自從你走了以後她的頭髮一直沒梳過呢。別去啃那些羽毛,寶貝,它們可能很髒呀。瓦已經準備好了,騾子也交換得很合算。至於新聞,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沉悶得很。」接著,好像事後才想起似的,他又補充說:「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到這邊來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為你會把你的木廠和你在他那個廠子裡佔有的股份賣給他。」思嘉正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手裡揮動著一把火雞毛扇子,她聽了這話立即停住了。
「賣給他?艾希禮哪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家從來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他賺得多快媚蘭就花得多快呢。」
瑞德聳了聳肩。「我一直還以為她是很節儉的,不過我並不如你那樣很瞭解威爾克斯家的底細呢。」這是一句帶刺兒的話,看來瑞德的老脾氣還沒有改掉,因此思嘉有點惱火了。
「你走開吧,親愛的,」她對邦妮說。」讓媽跟爹談談。」「不,」邦妮堅決地說,同時爬到瑞德的膝頭上。
思嘉對孩子皺了皺眉頭,邦妮也回敬她一個怒容,那神氣與傑拉爾德.奧哈拉一模一樣,使得思嘉忍不住笑了。
「讓她留下吧,」瑞德愜意地說。「至於他從哪裡弄來的這筆錢,那好像是他在羅克艾蘭護理過的一個出天花的人寄來的。這使我恢復了對人性的信念,知恩必報的人還是有的。」「那個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信上沒有署名,是從華盛頓寄來的。艾希禮也想不出究竟寄錢的人是誰。不過艾希禮的無私品質已經舉世聞名,他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你不能希望他全都記得呀。」思嘉要不是對艾希禮的意外收穫感到無比驚訝,她本來是會接受瑞德的挑戰的,儘管在塔拉時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容許自己跟瑞德發生有關艾希禮的爭吵了。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立場還是非常不明確的,因此在她完全弄清楚究竟要站在他們哪一方面之前,她不想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想把我的股份買過去?」
「對了。不過當然嘍,我告訴他你是不會賣的。」「我倒希望你讓我自己來管自己的事情。」「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放棄那兩個廠子。我對他說,他跟我一樣清楚,你要是不對任何人的事都插一手是受不了的,那麼如果你把股份賣給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去管好他自己的事了。」「你竟敢在他面前這樣說我嗎?」「怎麼不呢?這是真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全同意我的話,不過,當然,他這個人太講禮貌了,是不會直截了當這樣說的。」「你全都是瞎說!我願意賣給他。」思嘉憤憤的地喊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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