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易》和《中庸》两书看到,天命(天道)不可说,前面我们已分析过,他要在极虚静、无思、无为的境况下才能有所悟觉。就是说,这个悟觉,是极个人“吾”的事,是“吾”的感悟,这个天命是不可说的。孔子非常高明,以“仁”说道,但他的仁是什么,夫子不说清楚,其仁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的。当代大儒牟宗三曾引用宋儒陆象山的话说“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1为什么“言浑”呢?牟宗三先生有深刻的论述,他认为到了知天命的圣人境界,是不可言的,且不可以训,我们只能从圣人的“迹”上寻觅。既然这个“天命”不可言说,是非常个体的“吾”悟的事(可参阅本人论著《通往天人合一之路》,黄花岗杂志社出版,2009年版。一书论〈古人“吾”之哲学观〉一章),而后儒既把它与有所作为的“仁义”道德相提并论,这就产生悖论了。仁义是可言、可训的道德教条,而天道是“无声、无臭”,看不见摸不着的,将两者并列,连系在一起来说就不通了。王弼说天道,不得不借老庄的道来解;而宋明的道学说多了,则弱化了儒“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教化功能。清儒,如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等,都对宋明儒学空言性学,少谈体用很有意见。这些人对宋明理学玄谈来个反动,大讲体用功夫。实则前面我们已分析过,你不讲天道,则没有了本体;你讲本体天道,则必须是玄谈的(天道无声无臭)。我在我的《通往天人合一之路》赞叹孔子高明睿智,他不把仁的概念说清楚,对下民众可以达到教化的功能,对上少数精英,你求索不尽,仁可以给你安身立命。我们看宗教的功能正是如此。如基督教的上帝,人是不能超越祂的,祂是万能的。假如说人的智慧可以穷极祂,那祂就不是神了。孔子的天命,他是给极聪明的人而设置的,不是作为教化用的,即是给君子践仁的一个最高境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中庸》说:“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2那些小人百姓,是不能理解天道的。即使你认为得了天命,成为圣人、神人,你也不能说,说出来就不是圣人、神人了。孟子有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3说出来就被人知道了,这怎么是“神”呢?故天命是不可说的,我们所要做的,只是不可说而说之,这个功夫就是“玄谈”。天道不用玄谈的功夫是不可能“知天命”的。我称儒这个“天道”为意中之意,儒先把天道说成是万物、万事演变的规律,宇宙运行的法则,然后用人的意识去包装这个天道,而此就知天命了。这个知天命与康德的“实践理性”相类似,也是作目的论静观的功夫。清儒指责宋明理学空言性命是无道理的。没有“知天命”,儒家的理论就欠缺了,其完善论就不可能成立了。但我们从清儒批判宋明理学中亦可以看出儒的天道与人道有脱节:尽管孟子用“集义”来达到其所谓的“浩然之气”与天道贯通;朱熹讲理和气互相辩证,最终达致天人合一。但我们从历代儒家得天命的论述来看,即圣人得天道来看,都是作无体、无为的功夫的。既然圣人无体,不可言,且又不可训,那圣人的那个境界,与你儒那套讲立教贯体,讲有所作为,可以言,又可以训的仁义道德是否是相通的呢?显然是矛盾的。我读大儒牟宗三的书,觉得有一个不可思义的是,他说佛、道都能圆达至善,但这个圆是偏圆,不是正圆,唯有儒才是正圆,最完善。牟先生何以有偏圆与正圆之分呢?原来牟先生认为,佛、道没有儒家讲生生息息的创生论,即没有讲“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论,佛是直接跳到“空、寂”的清净心去圆善;道是直接跳到“虚无”的无为心去悟道。故两者均为偏圆,而儒家才是正圆。但牟宗三先生论到最高圆善的境界时,儒、道、佛都可与天地溶为一体,达致完善的境界。就是说,这三者所达的最高境界都是一样的(见牟宗三《圆教论》)。那么,下面儒所讲的“仁义”道德论、佛所讲的“空、寂”论、道所讲的“损无”论就是方法论。即采取何种方法达至圆善。而在最高善那里,是无对、无执、无矛盾状态下的善,用牟先生的话说,就是“圣人无体,又不可以训”的圆善境界。那么佛、道所讲那套“空、寂”、“损无”的方法论就比较直接了当,是正确的方法论了。既然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有对有执的,对圆善没有好处,我们就应当排除掉它。以此来看,儒所作的仁义道德论,所执著的教化,对最高圆善来说,是多余的了。你儒说了那么多的道德教化论,如何“仁义礼智信”,最后还得讲“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方法论。这与佛、道“空、寂”、“损无”的方法论有多大的差别?故我说儒将道德教化与天道直接捆绑在一起,以可说的“仁义道德”来说天命是多此一举。实则两者没有必然的连系。(待续)@
1《牟宗三集》,中国群言出版社,1993年12月版,506页。
2《大学、中庸》,华语教学出版社,1966年第一版,101页。
3《孟子》,台湾智扬出版社,民国83年版,4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