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德語課(2)

Deutschstunde
作者:齊格飛·藍茨

《德語課》(遠流出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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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鄰近的漢內弗山特島也位於易北河下游,那裡和我們這裡一樣,也關著一些難以管教、有待改造的青少年。儘管兩個島的情況相同,同樣都被油污的海水包圍著,有同樣的船隻行駛過,同樣一群海鷗在島上棲息,但在漢內弗山特島上卻沒有科爾布勇博士、沒有德語課、沒有作文題, 沒有這種(說句老實話)大多數人甚至還要因此受肉體折磨的作文題。

所以,我們許多人寧願在漢內弗山特島接受改造。海船會先從那裡經過,在那裡,煉油廠上空的熊熊火焰不斷向每一個人致敬問候。我要是在那座島上,肯定不會被罰寫作文,因為我們這裡發生的事情,在那裡是不會發生的。

瘦長、滿身散發出藥膏味的科爾布勇走進教室,輕蔑而又嚇人地端詳著我們。等我們說了「早安,博士先生」後,他便一聲不吭地分發作文簿。

單是這些就夠人受的了。他什麼也不說,就像享受一種樂趣似地走近黑板,拿起粉筆,抬起他那難看的手,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條乾癟、蠟黃,至少是百歲老人的胳臂。他用一種造作的歪斜字體把作文題〈履行職責的歡樂〉寫在黑板上。

我驚恐地向班上同學看去,看到的只是彎曲的脊背、困惑的面孔,大家交頭接耳,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個個都在唉聲嘆氣。

我的鄰座奧勒·普勒茨掀動肥厚的嘴唇,低聲跟大家一起念。沙利耶的癲癇快犯了,他的本事很大,可以隨心所欲使自己的臉色變白變綠,可以隨時裝出有病的樣子,使得所有教師都自動免除他的一切作業。

沙利耶已經耍起他的呼吸把戲來了,儘管臉色還未變,脖子上的青筋已經在跳動,額頭和上唇已經滿是汗珠。我拿出一面小鏡子,斜對著窗戶,把太陽光反射到黑板上,把科爾布勇博士嚇得立刻轉身,兩大步邁到講臺邊,定了定神,要求我們立即開始寫作文。

他再一次舉起了乾癟的胳臂,用食指僵硬地指著作文題目:〈履行職責的歡樂〉。為了避免大家提問, 便補充說:「大家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但必須和〈履行職責的歡樂〉有關。」

***

他們對我的懲罰——把我禁閉起來寫作文和暫停會客——是不公平的。人們讓我悔過,並非由於我的回憶或想像不成功,而是由於我順從地搜索枯腸,看有沒有盡責任時的歡樂可寫,而且一下子有那麼多話湧上心頭,多得我費盡力氣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既然不能愛寫什麼就寫什麼,既然規定要寫履行職責的歡樂,而這正是科爾布勇期望我們發現、描述、探究,以及無論如何要明確證明的,所以,浮現在我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嚴斯·耶普森,他的制服、公務用的自行車、望遠鏡、風衣和他在狂吹不歇的西風中騎車行駛在大壩高處時的側影。

在科爾布勇博士催促的目光下,我立即想起春天,不,是秋天,喔!是在某個夏日,天空陰陰的,涼風習習,父親和平時一樣,推著自行車走在狹窄的磚路上;跟平時一樣,在魯格布爾警察哨的牌子前停下,他抬起後輪,把踏板移到起蹬的高度,習慣性地用腳蹬了兩下才騎上去。

先是晃晃悠悠的,接著又顛了幾下,衣服被西風吹得鼓鼓的。他先朝通往海德和漢堡的胡蘇姆公路騎了一段,在泥煤塘邊拐彎。

這時,風從側面吹來,他順著鼠灰色的水溝向大壩騎去,經過已經掉了葉片的風車,在木橋後面下車,推著車走上高聳的大壩斜坡。到了頂上,在空曠的地平線前,他看起來意外的高大。隨後他又晃晃悠悠地騎上車,像一艘孤獨的帆船,披著被風吹得鼓起、幾乎要爆炸一般的風衣,從大壩頂上向布雷肯瓦爾夫行駛,而且總是向布雷肯瓦爾夫行駛。

他從不忘記自己的任務。當秋風把浮雲從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吹到這邊的天空來時,我的父親正在執行公務途中。

無論在繽紛的春天,還是在綿綿細雨中;無論在陰沉沉的星期日,還是在清晨或傍晚;無論在戰時,還是在和平時期,他總是在自行車上顛簸,向自己命運的死胡同裡踩去。這條死胡同永遠指引他到一個地點:布雷肯瓦爾夫,阿門!

這一情景——德國最北邊的警察哨,魯格布爾農村區警察局外勤哨的哨長,必須整天不停地騎自行車執勤的情景——我一下子就回憶起來了。

為了討好科爾布勇,我還進而想起:那時,我常常繫著一條圍巾,坐在公務用自行車的後座上,跟著父親一起向布雷肯瓦爾夫駛去。我總是用溼冷的手指牢牢抓住父親的腰帶,後座硬梆梆的鋼條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道紅印。

我看見自己坐在後座,兩人迎著傍晚的浮雲,行駛在大壩上。我感覺到從荒蕪的沙灘上長驅直入的陣陣勁風,我們倆就在這陣陣勁風中向遠方顛簸而去。

我聽到父親因使勁踩著自行車而氣喘吁吁。他不是由於風大而失望或者發怒,只是按著踩車的節奏而喘息。我覺得,這喘息聲中還帶有洋洋自得的味道。

我們沿著海灘、沿著冬天黑色的大海向布雷肯瓦爾夫騎去,除了倒塌的磨坊和我家以外, 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這棟房子坐落在骯髒的地基上,兩側楊樹成行,樹冠修成尖削狀,彎向東方。

我走到搖搖晃晃的木門前,打開門,用窺探的目光掃過房屋、廄舍、棚子和畫室,馬克斯·南森常常從這間畫室向我狡黠、威脅似地眨著眼睛。

南森被禁止作畫。

魯格布爾警察哨一年四季不分晴雨,都必須來這裡檢查禁令的執行情況。警察局一發現他有創作的念頭就要加以制止,更不用說動手畫畫了;總之,警察局必須密切監視,不再讓住在布雷肯瓦爾夫的這個人繪畫。

我父親和南森相識甚早;我是說,他們從小就相識了,由於他們倆都是格呂澤魯普人,他們之間不需言語就能相互了解彼此的處境,以及如果這種狀況延續下去的話,將給對方帶來什麼結果。

至少,父親和南森的會見還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記憶中,因此,我很有自信地打開了練習本,把小鏡子放到一邊,試圖描寫我父親騎車到布雷肯瓦爾夫的過程。

不,不只是描寫他騎車前往的過程,而且也描寫他為南森設下的圈套,那些逐漸引起南森猜疑的,簡單或複雜的詭計,以及各種花招和迷魂陣。

按照科爾布勇博士的意思,我還得描寫父親在履行職責時的歡樂。我做不到,我沒寫成。我一再從頭回想起,如何目送父親向大壩走去,他有時披著風衣,有時沒披;在有風或無風的日子裡,在星期三或星期六。

但一切都無濟於事,我心中太不平靜,太波動,太雜亂無章;父親還沒到達布雷肯瓦爾夫,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紛飛的海鷗,一艘在風浪中搖晃的挖泥煤舊船,或者一具在淺灘上空飄動的降落傘。◇#(待續)

--節錄自《德語課》/遠流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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