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永發街事(1)

作者:陳濟舟

《永發街事》(聯經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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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發街(Eng Watt Street)是新加坡中部的中峇魯舊城區的一條街,命名來自福建漳州薛氏家族的新加坡船運商人薛永發(See Eng Watt),是十九世紀麻六甲最早開發的移民集散地。

「故事或人物彷彿不是活在時間的軸線裡,而是在無窮無盡的空間之中,就有如活在一紙美麗的金箔上,或是一葉漂泊於空中的浮土。」——郝譽翔(臺灣小說家)

物種和起源

天色已近黃昏,霞雲一浪一浪的由橙紅而微紫而幽藍,慢慢地塌下去,全碎在了眼前的湖水裡。雖不至於慘澹,但確實給今日學校皮划艇隊的訓練籠罩上了一層詭異的氛圍。

熱帶的黃昏總是短暫,轉瞬即逝,而最後的那一名隊友仍然沒有回來。那遲遲不退的暑氣,一股股的從地裡湧上來,湧進人的心裡,悶得全隊愈發的焦急。

惶惶然間,叢林中傳出幾聲馬來亞獼猴的啼叫,也是零零碎碎的在陰翳的雨林深處蕩起來,幾隻已經回巢卻又被猴啼驚起的昏鴉,伴著振翅聲倏地騰起來,又落下去。這一啼鳴一振翼,都驚心。

從中午有人向教練報告隊友失蹤後,整個校隊的少年、少女們就有些擔心。聽說這湖裡以前也是溺死過幾個人的,難不成如今這事真的發生在了自己的隊伍裡?十七、八歲的少年們,只敢想不敢說。可畢竟是在一起日日訓練的隊友,一個眼神就心有靈犀了。

隊伍不大,十來人,各個都是划船賽舟的能手,今年島國的國家賽他們是很有希望奪冠的。可比賽一個月前發生這種事,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好在教練也是個臨危不亂的好角色,他將隊員撥成兩批。一批留守在浮動碼頭上,等待遺失少年歸隊。另一批已在他的帶領下划著船,在湖上來來回回找了一個下午。可失蹤的少年如同湖上的一圈水紋,一散開就無影無蹤了。

他們把規定「安全」的水域已經搜遍了。再偏遠的地方,教練也不敢帶著大夥兒去,林中雖然沒有什麼猛獸,可是那些巨蜥、獼猴和金環蛇都是能索人性命的。教練索性叫大家都在碼頭上坐下,他低頭沉思著。

他身後的日頭西暆,拽著樹的鬼影,爬在湖面上向他們逼來。

「不行了,人命關天,再瞞也瞞不住了,必須立刻報告學校和警署。」

教練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就在這時,一個隊員跳起來指著湖的方向大吼道:「教練!快看!我們隊的船!」

教練轉身向湖心眺望過去,隱約間似乎看見一艘紅黃色的隊船從湖心向岸邊漂來,可又不見船上有人,這就有些蹊蹺。他立馬將胸前的望遠鏡駕上鼻梁,想看個真切。這不看則罷,一看便嚇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隻三米多長的黑色圓鼻水巨蜥划著水,推著那艘空船,幽幽地向岸邊游來。

***

消失的少年本名叫李效益,一聽就知道這是個極為普通的名字。

在他那個時代出生在大陸的人,十個男嬰裡面說不定有兩三個都叫「效益」呢。

好在他還有一個綽號,叫「五貴」,那是自小在四川鄉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就這麼叫起來的。聽說因為那年年生不好,土地老爺和風神雨神都忒不關照這個岷江邊上的小村子,所以青峨村村民那年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不好過都是因為物價貴,而細數起來共有五樣。

一是油貴。三月本是菜籽花開的時候,可那年的雨水少,天氣陰。這一陰一乾,菜籽花在田裡就開得極為稀疏,地皮上像是禿了頂似的。因此,那年的菜籽油就賣得特別起價。

二是米貴,那是因為從去年的收成裡囤下來的本來就不多,今年又遇到別省發大水,能調度的救濟糧,國家都強行徵收調度了,留給本區的便不多,僅能餬口。自家的都不夠吃了,哪裡還有多出去的在市面上去賣?

這頭兩項是天災,而後面的三項皆是人禍。

這第三是糖貴。蜀中本是盛產蔗糖的,可今年沱江流域的幾家產糖大廠,都相繼被查封了。聽說是國家查出了裡頭的幾項虧空,寅年就把卯年的產量給謊報了上去。幾年下來,虧多餘少,又說不出其中的差價是被誰吃了,自然廠長的烏紗帽就不保。

第四是肉貴,那也得和黑心的收購商扯上關係。青峨村養豬的幾家人都是小產業,沒有什麼機械化的規模。養幾隻豬主要是圖自家過年過節,或是待村裡有祖祭驅鬼時用。餘下的就給那個年年來收購的樂山商人獨門獨戶地收了去。十幾家收下來,也算是有了幾十來頭。

可村裡人哪裡知道這些收去的豬,都被他拿去灌了水,再倒賣給成都的肉販,一斤的肉能賣出兩斤的重量和價錢。幾年下來,他也狠狠地撈了一筆。可惜東窗事發,如今媒體大肆宣傳黑心豬肉一事。新聞攝製組順藤摸瓜盤查下來,竟都以為是青峨村的人和肉販子攪在一起騙城裡人,自然也沒人敢來收購了。

賣不出去無所謂,至少留著自己吃呀?怎麼這肉價還是漲上去了呢?那還不是因為省委裡面有人硬說不只是注水豬,怕是有豬瘟,派了衛生局的人下來視察。察也察得怪,不抽血,不驗糞,只是個看。結果,但凡耳朵不夠大的,蹄子不夠壯的,尾巴不夠翹的都被「就地正法」了,也不知道是選瘟豬還是選美。

上面四項一一數下來,大家的生計自然一日苦過一日。村小學的幾個老師都挨不住了,而鬧著要加薪,否則就罷課。無奈學校知得把學費給抬了上去。如此一來學費也貴了,中間的差價要誰來補上呢?村委會已經窮得叮噹響了,自然沒能自己掏腰包,所以就把情況向縣裡反映,可縣裡也是個捉襟見肘的泥菩薩。所以這差價最後還是要分攤到青峨村家家戶戶的腦袋上。

這五件事情,被效益他媽一筆一筆清清白白地記在心裡頭,逢人便嘮叨,說老天爺和政府通了氣,要作踐村人。她張開那五根長滿老繭的指頭,將這些是非瑣事都掰給別的村婦聽,所以這「五貴」一說就是從他媽這裡造起的。

後來,村裡的孩子見了效益便都稱他作「五貴的兒」也有更無賴的說他是「烏龜的兒」,再往後就有些難聽了,連「龜兒子」這般的話都給喊了出來。這「龜兒子」是四川罵人的土話,雅不雅俗不俗都是另外一回事,只是傷人的很。小孩子家家的互相取悅倒也無妨,只是跑進長輩耳朵裡自然少不了有指桑駡槐、含沙射影之嫌,所以大人們便急忙出來打住,後來孩子之間也就不再這麼叫效益了。

打是打住了,可是「五貴」這一綽號,最終還是給保留了下來。

青峨村從那五貴年之後,就一蹶不振,又熬了幾個年頭,還真的全村都衰敗了下來。大家看著勢頭不好,能投奔遠房親戚的都舉家遷移了。五貴記得,那年他被送走的時候,他李家就剩下五口人:爺爺、爸爸、媽媽、哥哥和他。爸爸有個表哥叫張華,在成都一所大學裡當教授,兩口子結婚很多年,膝下都沒有子嗣,很想從哪個親戚家裡抱一個過來,男女都無所謂。只是樣兒要端正,腦殼要靈光,就是好的。

李家日子難過得只差喝西北風了,多一張嘴都是一個負擔。五貴當年最小,還不能給家裡出力,身體底子又不好,李家夫妻就想割愛把小兒子過寄到城裡張家。一來是減輕家中負擔,二來也能讓他把身子養好一些。

老太爺最疼小孫子,這麼大的事情,自然夫妻兩個要徵求他的意見。沒想到,夫妻兩人戰戰兢兢地才把意向表明,老太爺就不依了,他操著一口川中的方言,有些倚老賣老,又有些語重心長,還有些諷刺地,對著那對走投無路的夫妻訓斥起來:

「你們兩口子的兒,要爪子我不管。但是天地良心!他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跟你媽一起帶大的。你媽早走了,那是她的福氣,沒得眼巴巴看兒子賣孫子的。我現在都是八十好幾的人咯,你們把他弄起走,硬不就是要我的命啊!」

「哎呀,我的老漢兒呀!」當兒子的懇求道:「那你喊我咋個辦嗎?屋頭米都吃不起了。老大還好,但是那個小娃兒身體從小就不好,不送過去給張家養幾年,難道喊他跟到我們幾個受罪嗦?」

「送?娃兒也是拿來送的哇?我跟你媽兩個在自然災害那三年,把你拖起,都跑到西藏林芝去了,咋個沒有想過把你送起走喃?」

一聽到老太爺提起自然災害的事,五貴的父親頓時就啞口無言了。他忽然憶起小時候家裡也是這麼熬過來的。六○年代初川中鬧饑荒,川人吃完了米用盡了糧,後來連草根樹皮也拿來果腹,再後來就只能吃「觀音土」了,可是老太爺堅決不許他學別家的小孩吃觀音土。

那時他還小,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厲害?就偷偷地跟著村裡其他小孩躲著大人自己弄觀音土來吃。這觀音土是什麼,就是滑石粉,和了水,蒸成饃饃,又軟又白,還能充飢。只是吃得進去,拉不出來,吃多了,囤在腸道裡,人就從身體裡面爛出來。

好在老太爺暗中懷疑,有一日偷偷尾隨著兒子去了田壩那頭的一間破廟裡。好哇!幾個小孩子在破廟裡開了灶,自己蒸起饅頭來,被老太爺逮了個正著。其他小孩見勢不妙撒腿就跑,五貴他爸本來也要逃,只是被老太爺一巴掌搧倒在地上,一頭磕在土地爺的腳跟前,那一頭的血,汩汩地流出來。

老太爺知道是自己打狠了,又生氣又心疼,有一眼看到旁邊那一大蒸籠的觀音土饃饃,一個個白酥酥熱騰騰的,也不顧燙手,撿了籠裡的饅頭就往兒子身上砸,一邊砸,一邊哭,一邊罵:「喊你吃!喊你吃!與其遭這個東西脹死,不如遭我打死!」

五貴他爸坐在地上也是一邊哭,一邊用一手捂住頭上的坑,一邊還用另一隻手去撈落在地上的饃饃。一地的饃饃,一身的血,一臉的淚。自從那次以後他寧可餓死,也不敢再碰「觀音土」了。

後來,那些偷吃觀音土的小孩眼看著一天天地瘦下去,都只剩皮包骨頭了,然而肚子卻高高地鼓起來像小山一樣高。他記得機耕道旁,蘆葦叢裡的死屍都是一個個地挺著大肚子的,像是懷了一個怪物,從裡面把人吃空了。

老太爺和老母親確實看不下去了,毅然決然舉家逃離川中黑色的土地,一路向西,經雅安,過康定,翻折多山,渡金沙江,最後抵達有高原江南之稱的西藏林芝。

那告別母土的不安,那背棄家鄉的傷痛,都永遠地印在了五貴父親的記憶中。如今被老太爺的一句話,都統統地勾了起來,歷歷在目,竟都是大大書寫的「不離不棄」四個字。五貴他爸再想想當下,不覺悲從中來,背過身啜泣起來。

妻子本想上前來勸,可又一想,說什麼呢?把兒子送給人家,本來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再加上這是李家父子兩人在說話,她有什麼插嘴的地方。她明白,老太爺早看她不順眼了,說不定正懷疑這事都是她挑唆出來的。要是勸得下來還好,若是勸不下來,不是反讓自己沒趣,索性就止住了。

五貴他媽話是止住了,可心裡還是委屈,畢竟是娘,哪有白眉赤眼的就把親骨肉往別家送的,也無非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呀。她想到這裡,又看看身邊啜泣的丈夫,又歎自己命苦,又氣兩口子無能,忍不住,也流下淚來。

老太爺用眼角瞥了夫妻一眼,冷笑道:「哼!想賣人的倒先裝好人起來。造孽哦!」

「爸……」五貴的父親喑啞著嗓子回道:「我們哪兒是想『賣』他嘛。我們一分兒錢都沒要的哇。確確實實是為了娃兒好,迫不得已才想把他『過寄』過去的嘛。等幾年,年生好了,他身體也養起來了,再去把他接回來,不是一樣啊!」

「一樣個錘子!沒得這個說法!你好大個人了,咋個還不曉得這個裡頭的厲害!『過寄』在我們這兒是啥子意思,就是認別個作老漢兒!你媽當年,也是被她媽『過寄』到這邊來當童養媳的。你看她有沒有回去過哇?從來就沒有聽說過『過寄』了還可以接回來的。你曉得不!」

老太爺一席話,說得夫妻二人都啞口無言。妻子忙扯著丈夫的衣角,把他拉了出去。

老太爺是一家之主,自然有他逞性也有他厲害的地方。他雖然是個一介漁民,可腦袋瓜子半點不輸給讀書人。就連當漁夫,他那也是村裡大名鼎鼎的漁夫,綽號「魚百斤」。

相傳年輕時,披著蓑衣,撐一葉扁舟,用家裡養的幾隻膘肥身健全身羽翼烏黑發紫雙眼略帶凶光的漁老鴉在岷江裡捕魚,一日能得魚百斤,因此而得名。如今老太爺是老了,眼睛也有些花了,可有神呀,只怕腦袋瓜子轉得比年輕人還快些,心竅比年輕人還多些。

俗話說:「智者樂水。」

這智不是那智,和文化學識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這智慧裡有幾分還未被開鑿的靈性,和一顆悲憫的善心。

打魚人在水上一輩子,只怕是在船上和在岸上的日子還需對半分呢。都說「人浮於事」,可沒聽說過人浮於水的。所以,身在水上漂著,可心裡卻不輕浮,沉得住,靜得下來,都是因為兩個字:淳厚。

這淳厚裡有大智慧,是老爺子這樣的人才能心領神會的。可你如果是要逼他把這些大道理說出來,他卻講不來,無非是在這些生活的厲害上面,看得極為的透徹,對家事的興衰變遷,考慮得分外的周全罷了。

說歸說了,吵歸吵了,但是生活有它自己的走向,不是一個人一句話一份情,就能夠抵擋得住的。說得俗一點,這就是命,說得玄一點,這就是勢。

歷歷天數,總之五貴還是被過寄到成都的張家去了。料不到不出幾年,張家就帶著五貴舉家移民到了南洋星洲。自此五貴就和本家徹底的斷絕了聯繫。

可不正是應了老太爺的話?◇(未完,待續)

——節錄自《 永發街事》/聯經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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