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22)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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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媽已給媚蘭寄來了信,說瑞德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以及滿袋滿袋的美鈔回到了亞特蘭大。不過她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即他的這些東西都是來路不正的。皮蒂姑媽有這種看法,這在亞特蘭大頗為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經設法夾帶聯盟州金庫裡一筆數百萬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讓我們別談他了。」思嘉打斷他的話頭。「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就算是一個。可是,我們大家會怎麼樣呢?」艾希禮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彷彿伸向很遠很遠她無法跟上的地方。

  「我擔心的不僅是在塔拉的我們,而且是整個南部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會怎麼樣呢?」他這樣說。

  她覺得想要突然大喊:「讓南部的每個人見鬼去吧!問題是我們怎麼辦?」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因為那種厭倦的感覺又回到她心頭,而且比以前更強烈了。原來艾希禮竟一點忙也幫不上。

  「到頭來究竟會怎麼樣,只要看看歷史上每當一種文明遭到毀滅時所發生的情況就知道了。那些有頭腦有勇氣的人可以通過這種變動,而那些沒有頭腦和勇氣的就將被淘汰掉。我們能親眼看到這樣一次Cotterdammerung(即世界因諸神與巨人之鬥爭而終歸毀滅之意),這儘管令人不怎麼舒服,但畢竟還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麼?」「一次諸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並不承認自己是神。」「看在蒼天面上,艾希禮.威爾克斯!請你不要站在這裡給我胡扯淡了,這次是我們要被淘汰呢!」她這種誇張了的疲憊似乎稍滲入他的心靈,將他從遙遠的遐想中喚了回來,因而他親切地捧起她的雙手,把她的手翻轉過來,手心朝上,審視手上的老繭。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兩隻手,」他一面說,一面輕輕親吻兩隻手心。「這雙手很美,因為這雙手很堅強,每個老繭都像一枚紀念章,思嘉,每個血泡都是對你勇敢無私的獎賞。這雙手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父親,那些女孩子,媚蘭,那嬰兒,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繭來的。親愛的,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是在想,『這裡站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傻瓜在空談關於古代諸神的廢話,而活著的人卻面臨危機,』難道不是這樣?」她點點頭,但願他繼續握著她的雙手永遠不鬆開,可是他卻把她的雙手放開了。

  「你現在跑到我這裡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可是我沒這能耐。」他用困苦的眼光望著那把斧子和那堆木頭。

  「我的家和全部財產都早已經完了,我過去從來不清楚那些財產是歸我所有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毫無用處,因為我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已經消失。我無法幫助你,思嘉,只能以盡可能老老實實的態度學著當個農夫。可這樣做並不能幫你保全塔拉。你以為我們在這裡依靠你的周濟過活,還不明白這處境的悲慘嗎……唔,是的,全靠你的周濟,我永遠也報答不了你為我和我們一家人所作的犧牲,出自你仁慈心腸的犧牲。我一天天愈來愈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我愈來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麼無能,以致不配接受這加諸我們身上的所有恩惠。我這種可恨的逃避現實的習性,使得我愈來愈難以面對目前的現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點點頭,她對於他說的意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靜氣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這是他頭一次向她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儘管他外表上顯得離她那麼遠。她非常激動,彷彿自己面臨著一個新的發現似的。

  「不願意正視赤裸裸的現實,這是我的不幸。直到戰爭爆發為止,生活對於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戲那樣,談不上什麼真實。而且我寧願這樣。我不喜歡事物的輪廓太清晰了。我喜歡它們稍稍模糊些,有點朦朦朧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淺淺地一笑,同時因風寒衣薄而微微顫抖。

  「換句話說,思嘉,我是個懦夫。」

  他那些關於影子戲和模糊輪廓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身上沒有懦弱的成分。他細長身軀上的每根線條都表明他家歷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這次戰爭中的經歷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麼,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給媚蘭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跡嗎?還有……」「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顧地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像影響英雄的頭腦那樣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殺掉,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我現在講的是另一碼事。而且我的這種怯懦,比起初次聽到炮聲便衝上去那樣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他的話說得緩慢而又頗為吃力,彷彿說出來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來傷心地看這些話似的。要是別人這樣說,思嘉準會輕蔑地把這些武斷之言當作假意謙虛或者希圖得到讚揚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禮好像真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還流露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色……這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又勢不可當的壓力的緊張心情。

  寒風吹拂著她又濕又冷的雙腳,她又瑟瑟顫抖起來,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由於他的話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究竟害怕什麼呢?」

  「唔,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用語言說出來會顯得很可笑的東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切身相處,太切身了,不得不與一些瑣碎事打交道了。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在這泥濘中劈木頭,而是我難以接受這件事所說明的意義。我確實不能忍受讓我過去所愛的生活中的美從此喪失。思嘉,在戰前,生活是美好的。那時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也許並非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一點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對於我,生活在『十二橡樹』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適合於那種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它已經全完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齣影子戲。我迴避所有虛幻模糊的東西,那些過分現實而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歡它來干擾我。我也在迴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現實了,而我卻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

「可是……可是……媚蘭呢?」

「媚蘭是個最輕柔的夢,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假如戰爭沒有發生,我會悠閒地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幸福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心滿意足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來反對我。我第一次投身於戰爭時……你知道那是布爾溪戰役……我看到我的童年夥伴們被擊得粉碎,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開槍殺人和眼看他們倒下噴血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恐怖感覺。可這些還不是戰爭中經歷的最壞情景,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不得不同他們相處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迴避不去與人們打交道,因此只交了很少的幾位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自己的世界,其中住著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實的人是什麼樣的,不過它卻沒有教我怎樣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遠也學不會了。現在我知道,為了贍養我的妻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們中間開闢自己的一條生路。至於你,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順從你的意志。可是我還能怎樣去適應生活呢?告訴你,我非常害怕這一點。」當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用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獨自繼續訴說時,思嘉間接抓住一些話,竭力想瞭解它們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話像野鳥般從她手中噗地飛走了。看來是有某種東西在背後驅趕它,用一條殘忍的鞭子驅趕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個人的那出影子戲已經完了。也許就是布爾溪戰役爆發後五分鐘。當看到我殺死的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明白事情已經結束,我再也不能當旁觀者了。不,我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個演員,在徒勞地擺姿勢,我那小小的內心世界已經消失,被人們侵佔去了,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根本不同。他們用污穢的腳到處蹂躪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況壞到難以容忍時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監獄裡時曾經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舊的夢想中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而當前我們大家面臨的是比戰爭還要壞,比監獄還要壞—對我來說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於害怕而在受懲罰呢。」「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掙扎,「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挨餓,那麼……那麼……啊,艾希禮我們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我知道我們會的!」他那雙灰色的晶瑩的大眼睛轉過來注視著她的臉,眼光中流露著欽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會兒,目光又突然顯得茫然了。這時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並不是在考慮什麼挨餓的問題。他們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語言在交談的兩個人。然而她是那麼深深地愛他。以致每逢他像現在這樣退縮時,便彷彿覺得和煦的太陽在迅速西沉,把她拋棄在黃昏時分的冷露裡。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讓他明白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讀到過或夢見過的什麼東西。只要她能夠領略到那種與他合而為一的感覺就好了,這種感覺自從很久以前他從歐洲回來、站在塔拉的台階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著啊!

  「挨餓是很不好受的,」他說。「我清楚,因為我挨過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是,我們已經喪失的那種舊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時,還得面對生活。」思嘉絕望地思索著,覺得也許媚蘭會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媚蘭和他經常談這樣的蠢話,什麼詩呀,書本呀,夢呀,月色呀,流星塵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餓著,不害怕寒風刺骨,也不害怕從塔拉被趕出來。(待續)

(「亂世佳人—飄」將於五月一日起移至「長篇連載」,感謝您的愛護,期待您日後繼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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