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のふもとで

書摘:在火山下(2)

作者:松家仁之

《在火山下》(時報出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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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務所最後一次錄取大學應屆畢業生是在一九七九年,大家都認為此後應該不會再聘僱員工了。饒是如此,接下來的幾年,還是有不肯死心的大學生陸陸續續來事務所探問,只是最後還是無法獲得這個寶貴的機會。

我升上大四以後,既沒有意願繼續攻讀建築研究所,也不認為自己能在營建公司的設計部門安安穩穩當個小員工。當時,後現代主義風格的工作室蔚為流行,可是我對那種類型的設計實在提不起興趣。

開始上實習課程時,我一度打算畢業之後跟著木匠師傅學功夫。大三那年暑假,我拜託一家建築承包商讓我去工地幫忙。沒有想到,大約就是從那段時期起,建築承包商的角色已從建造轉換為負責發包和監工,而技術精良的師傅都是以論件計酬的方式向承包商接案工作,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收徒指導。

彼時的時代潮流已經趨向一棟房屋猶如一件工業製品,只需把加工完成的建材組裝起來即可完成,根本不需要技藝純熟的工匠,甚至連鑿子、刨刀、鋸子等工具都動用不到。

事實上,我本來就不考慮進入任何一家事務所上班,不過那項原則終究是痴人說夢。如果想考取一級建築師的證照,除非擁有研究所的學歷資格,否則必須具備兩年以上的實務經驗。況且至少入行的前幾年要先到設計事務所裡心甘情願領微薄的薪水邊做邊學,一面準備一級建築師的考試,有朝一日才會成為一名能夠獨立接案的建築師。

放眼全世界的建築大師,只有一位令我尊敬,他的名字是村井俊輔。自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乃至於一九七○年的萬國博覽會那段日本經濟高度成長的時期,許多建築師設計出一棟又一棟新穎奇特的作品因而聲名大噪,然而村井俊輔的名字從未廣為人知。他沉默寡言,專注本業,只有對建築知之甚詳的人,才曉得業界有這號人物。

從六○年代尾聲到七○年代初期,村井俊輔在美國的名氣遠較於母國日本來得響亮。一九六七年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的二十世紀建築展,唯一列名的日本建築家就是村井俊輔。他那以傳統東洋風格為基調,又巧妙融合了現代色彩的清新作品備受讚揚,被譽為日本少見的傑出建築師。現代藝術博物館將他在一九六五年之前的代表作之一——位於京都的老字號旅館「籠屋」的局部模型,展示於中庭,作為「日本風格現代主義」的範例,吸引了諸多參觀人士的目光。

不過,比起村井俊輔這個姓名,這場展覽更令紐約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或許是日本人習慣在玄關脫下鞋履,以及屋裡隱隱飄著一股榻榻米的香氣。除此之外,老師的足跡不僅在日本國內,並且遍訪中國、韓國,甚至遠赴歐洲,只為了尋訪世界各地的古老建築。

與此同時,他很早就通曉以鋼鐵、玻璃與水泥為主要素材的現代主義,其方法論在於講究簡單與科學基礎。新舊的交容,形塑出他獨特的設計作風,也使他在業界很快嶄露頭角。

在展覽會的開幕酒會上,一位美國東岸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直接委請老師設計自家宅邸。這位傑佛利.休伯特.湯普森,是在美國東岸經營鐵路企業而致富的豪門第三代子弟,他不但在母校教授文化人類學課程,更是一位知名的現代畫藏家。

他在求學時代有過一樁離奇的遭遇——於東非的白尼羅河沿岸從事田野調查時突然下落不明,三個月後才在距離失蹤地點幾百公里遠的一個聚落被人尋獲。某些媒體報導他失蹤的原因是和當地女子為愛私奔,但他本人對此始終閉口不談,使得這起事件更形繪聲繪影,眾說紛紜。

二十年後,湯普森先生年屆四十,依然保持單身。他受邀參加那場二十世紀建築展不對外公開的預展,在酒會上不少貴賓只顧著聊談八方軼聞,唯獨他逐字閱讀籠屋的作品解說,並且仔細察看壁龕、楣窗、簷廊、紙拉門和隔扇等等的細部構造。他向老師詢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水泥與木材併用的建築優點為何,以及這種建築在日本那樣潮濕的地方與其他氣候乾燥的地方各有哪些利弊得失。

經過這番討論,老師已經感受到這位客戶的誠意,於是接下了這件委託案,此後在美國東部暫住數月親自監工。上一次老師在美國逗留這麼久,是在法蘭克.洛依.萊特的設計事務所裡以「學徒」的身分工作。

這座位於紐約市郊的豪宅大院不僅有流水,甚至還有野鹿悠步其間,搏得美國建築雜誌的爭相報導。此後,力邀老師設計宅邸的委託案如雪片般飛來,但老師一律以日本的工作堆積如山的理由婉拒了。

有一回,我聽井口先生嘟囔:「如果總是承接那種占地廣大的豪宅建案,恐怕會失去了掌握空間的精準度。」如此看來,這才是老師不願繼續接案的真正理由。

六○年代早期,老師曾經接下國家委託的大型建案,連續好幾年過著廢寢忘食的日子。然而他的設計方針卻與相關單位的意見不同,使他飽受挫折,十分氣餒。也因此,在美國完成湯普森公館的這段經驗與得到的各界讚譽,對老師想必是一股無形的支持力量。

與他活躍於同一時代的多數建築師無不對都市與文化的未來規劃高談闊論,藉以標下了一件又一件的公共建案,但是老師從此不再參與必須競圖的公共建案。另外,也由於他本就不善發表語出驚人的建築理論,因此接受媒體採訪的機會也就相形減少了。

不過,老師當年打造的建築,我在十年、二十年後逐一探訪,細細欣賞,對於村井俊輔這位建築師默默耕耘的非凡成就,打從心底佩服不已。老師沒有隨波逐流於經濟高度成長期的浪潮,更不曾大吹大擂自我炫耀,而是踏實地孕育出一棟棟不受時代左右、擁有雋永之美的建築物。

***

到了大四的秋天,我終究不得不面對現實,必須鼓起勇氣去挑戰自己心中的第一志願,儘管錄取的希望相當渺茫。

記得過了秋分不久,東京罕見地出現一大群紅蜻蜓從西北邊飛了過來,或在空中盤旋,或於電線和圍牆上稍事歇息。我走上二樓的陽台,近距離觀看停站在曬衣竿與扶手上的紅蜻蜓。牠的翅膀精巧宛如透光的金屬薄片,身軀暗紅,一雙複眼晶瑩發亮。不到三十分鐘,這群只能是上天創造的物種便翩然而去。那是一個天高氣爽,沒有風的日子。

目送紅蜻蜓離開後,我回到自己房裡的桌前,寫了一封求職函給村井設計事務所,措辭禮貌,但盡量簡單扼要。信封裡附上我那時尚未完成的畢業論文,主題是為與使用輪椅的家庭成員共同生活的小型住宅設計案。

那封信落到郵筒底時發出的聲響,如今依然清晰可聞。

一個星期左右,我接到了自稱行政經理的井口博先生來電,告知目前事務所不缺人,不過可以與老師短暫會晤。

到了那一天,我按照事先在地圖上查好的地點,依約前往位於北青山的事務所拜會。我到一棟爬滿長春藤的三層水泥建築的二樓,在一間朝北而光線較暗的所長室裡和老師談話。

「你就是坂西徹吧。」

這是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他的嗓音比想像中來得低沉。採光窗位於我的左手邊,從拉窗映入的陽光和煦地映在老師的右頰上。他的身形結實,態度莊重,嚴肅的神情不帶有絲毫神經質。稜線分明的下顎,像極了篤實的工匠。老師的語調和緩,但表情豐富,時而略顯思索、時而露出笑臉回應我的話語。從來沒有任何人如此認真聽我講話。

「府上有哪位坐輪椅嗎?」老師問道。

「沒有。」

「那麼,怎會想到要設計一間適合輪椅生活的房子呢?」

「因為我想知道,當一台輪椅進入家中之後,對房屋內部空間的整體比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老師輕輕點了頭,視線望向平面圖,繼續提問:

「你覺得在設計住宅時,哪一個階段最辛苦?」

我看著老師手中那張我設計的平面圖,思忖了半晌,這才回答:

「最辛苦的應該是不得不在有限的空間裡,創造新的空間出來,而且這個過程無法藉由乘法或加法達到目的。住宅設計最常用到的,幾乎都是除法和減法。」

老師不作聲,點點頭,注視著我,「你擅長這種除法和減法嗎?」

「稱不上擅長,但還算拿手。」

「你覺得什麼建築物是用乘法或加法的方式建造的?」

「我想,高樓集合住宅應該用了一些這類技巧吧。」

結束了和老師的談話,我頂著一顆熱烘烘的腦袋瓜,從同一樓層的設計室旁邊離開。大家都默默工作,沒有任何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老舊的木桌、白色的牆壁,以及木料的地板,這些彷彿都和老師的相貌與聲音格外相襯。

幾天後,井口先生打電話通知我獲得了試用的機會。也許是我多心,井口先生的語氣似乎帶有一絲驚訝與意外。這也難怪,因為已經有非常多擁有五年、甚至十年經驗的一級建築師,都向事務所遞送了履歷。

我得知自己獲得錄取以後,頓時茫然不知所措。隔天去到事務所,老師的神情和那天面談時一樣,直視著我的眼睛,給了勉勵:「待在這裡的期間,一定要努力學習,做出一番好成績。」

元旦過後,除了回學校上課的日子,每週一、三、六這三天,我總是一早就到事務所。我的辦公桌就擠在設計室最裡面的角落,不過根本沒空一直坐著,因為鄰座大我一輪、負責督導我的內田先生總會交辦雜務,一件接著一件,每天都在忙得不可開交中邊做邊學。

雖說是雜務,但是每一個細節皆有其理由,因此統統必須按部就班,遵照一定的步驟完成。

就這麼過了兩三個星期,我終於能夠和檢視建築物的透視圖一樣,全盤掌握了村井設計事務所的工作流程。在這裡,沒有荒謬的命令,也沒有徒勞的雜事。正因為如此,我更必須兢兢業業。

在八○年代初期,那個建築界盛行誇大繁複風潮的時代,老師的作品被認為帶有日本傳統的懷舊韻味,然而我的看法恰好相反。從老師的設計風格到事務所的營運方式,全都具有無懈可擊的邏輯性,這與所謂的日本文化思惟相距甚遠。

假如說老師打造出來的空間能讓人感到無比的平和與寧靜,絕不是因為老師施展了什麼神奇的魔法,而是來自於天花板的高度、地板的間接照明,或是面南的紙窗所營造出來的視覺感受。

老師對外界鮮少談起這些技巧,卻會具體解釋給我們這些職員聽。他不用感性的文字,只講合情合理的論述,不僅仔細說明平面圖,還會帶著我們仰頭觀察設計室的牆壁與天花板、拿竹尺丈量壁面,有時也直接開闔紙窗或門扉作為示範。

「臥室不要太大,這樣才能放鬆心情,睡個好覺。天花板也不要挑高。天花板太高,會讓人覺得有鬼魂在上面飄來飄去。」老師曾說過這樣有趣的譬喻。

「床鋪和壁面之間的距離,最好是半夜醒來去上廁所時,只要稍微伸手就能摸到牆。這樣就算在黑暗裡,也能夠扶著牆走到門口。」

「如果是開放式廚房,飯菜的氣味只在吃飯前覺得香噴噴的,等到吃完飯以後就覺得滿屋子都是這討厭的味道。調控氣味的關鍵在於廚房天花板的高度,以及瓦斯爐和抽油煙機的位置。」――這些話和工匠師傅傳授的功夫具有同工異曲之妙。◇(節錄完)

——節錄自《在火山下》/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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