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連載﹕《四面牆》(四十二)

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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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16日訊】(5)塵埃落定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壓得我心重。

我再沒心思跟他討論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貓膩,事實已經不可能還原,比如陳兆一的原籍,比如老周究竟借了陳兆一多少錢,比如高利貸的事情等細節,他以前都跟我們說過,和他的信好像都有些出入,追究已經沒有意義,我寧願相信這最後的一個版本。

而且我現在也有些相信他“不自由、毋寧死”的決心了,以前還偶爾當作玩笑。心裏想著,不覺鬱悶,當時無話。舒和看我默默把信逐一塞進信封,也只說了句:“拜託了。”

其時,天色已經漸晚,外面的雨似乎還在綿密地噴塗著,號房裏的燈光顯得尤其昏黃起來,像這裏的人一樣沒有生氣。

常博的信也寫好,給金魚眼審閱過,交我一併收起。

劉金鍾望著外面,有些悵惘:“這樣的天氣,是走鏈兒的好日子。”

侯爺笑道:“那棵死不了還活著,咱們誰也死不了。”

我的目光不由望向窗臺上的塑膠小盆,那棵死不了,被高高供在那裏,在下面只看見幾片嫩綠的葉尖和一抹花瓣的邊沿,表明它真的沒有死,正在昏暗的牢房裏,心向著夢裏陽光,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生命。我的心柔軟地被感動了一下,有些詩意踴躍著,幾乎泛濫出來。

金魚眼嚷嚷:“小不點,操你媽的今天澆水了嘛,要是把花幹死了,我拿你小逼的償命!”

“澆了澆了,我忘了自己姓嘛也忘不了伺候它呀,它就是我奶奶!”小不點緊著表白。

樂樂說:“我現在就沖這死不了活著呢,它給了我生活的勇氣。”

“拽吧你就,一會把板牙酸掉倆你就不拽了。”豹崽歪著脖子批評樂樂。

金魚眼大笑道:“你要把牙全酸掉了還值錢了呢!”

好多人跟著笑起來。我比別人慢半拍才琢磨出金魚眼的意思,淫穢哦,等大夥笑停了,我才忍俊不禁地哈哈兩聲,惹得他們又怪笑起來。

豹崽捧著銬子,提著鐐子,在地上溜狗似的轉了兩遭,軍事家一般,似乎思考著什麽對策,突然就問金魚眼:“沒聽龐管念叨吧,我們這撥什麽時候走?”

金魚眼用虛僞的關懷加責怪的語氣說:“咳,你淨瞎琢磨,有用嗎?你這不還上著訴呢嘛!就是真挂定了,也學學侯爺跟劉金鍾,該咋地咋地,閻王爺幹小鬼兒,舒坦一會兒是一會兒,有點爺們那意思。”

豹崽臉色刷新了一下,冷笑道:“無所謂,就是問問,塌實。”

金魚眼道:“真有信兒,我能憋得住屁?還不頭一個跟你叨咕?……再說了,這事是法院說了算,看守所這邊摻乎不上啊,提前也見不著動靜,這幫,是警察裏最低級的,七等兵!等他們知道消息啦,武警早上樓提人了!”

“聽說法院的提前一天通知看守所,上次東子那撥就是準星。”劉金鍾糾正著金魚眼一些信口雌黃的說法。

“操,就你孫猴兒雞巴能耐梗?我不知道?”金魚眼斜楞劉金鍾一眼,劉金鍾裝沒聽見,低頭拿手紙擦著腿上流出的膿水。

舒和提高了一下嗓音:“我看這撥可能得趕十·一了,你說呢金哥?”

“用不了,國慶前肯定殺一批,這幾個月也該攢幾十號人了。”金魚眼說。

侯爺笑道:“人多好,到了陰間啊,也不向閻王報到了,直接就湊夥拉杆子,上山打遊擊去!”

我們都笑,樂樂說:“那還得告訴家裏,以後清明也甭燒紙了,直接紮幾個‘愛國者’、‘飛毛腿’什麽的燒了多好。”

豐富擺出一副特天真無知的表情問金魚眼:“走鏈頭天兒,武警就加崗了是吧?”

“瞎在意,他們也是自己緊張自己,誰還能跑了是怎麽著?”金魚眼自作聰明地說。

“說山哪,跑?”豹崽不以爲然地笑道:“兩次開庭我都看了,要想跑啊,得過六道關——先出咱這號兒門,再出號筒裏的隔離柵,下了樓,樓口又一道門,出了樓,外面是鐵網子,小電控門,有警衛把著;出去,武警大院,那門好過,院子不好過啊,那些武警是木頭啊,整天哈哈地練,能看著你從眼皮底下搖過去?最後得出大牆門吧,常年不斷崗,一邊一背衝鋒槍的,你以爲是他媽戳來模特哪?從武警大院到看守所大門,這中間50米都是空場,你能用幾秒鐘跑到門口,你有門口那倆警衛的眼和子彈快嗎?就憑咱這體格?吃一饅頭都得歇三分鐘。再說那塔樓上的瞭望哨都是稻草人,嚇唬鳥的?一有人出樓口,那邊就敢放黑槍你信不信?那幫小武警多壞——先撂了你過過癮,再朝天鳴槍示警,倒著個兒來,後悔的機會都不給你留。”

豹崽侃侃而談的時候,一直瞅著金魚眼,好像在給他做工作,讓他別心存僥倖似的。金魚眼往後晃一下身子,躲了一下笑道:“我又沒想跑,你跟我說得著嘛。我看你研究這麽細,倒像要跑的啊。”

豹崽說:“還讓你說著了,大早先真有這心思,後來越分析越沒戲,最後說服自己認罪伏法吧,共黨這看守所建得也太缺德了。”

劉金鍾又插話說:“這看守所最早是小日本蓋的呢,以前關抗日分子的。”

“我他媽最恨小日本啦,今兒又找著一新理由!”樂樂忍無可忍地叫道。

我一琢磨,敢情前些日子這幾位真動心思啦?現在蔫巴了吧?轉臉看一眼舒和,他的目光游離了一下,有些小不自在,不知什麽心理。

寂寞啊,鬱悶啊,壓抑啊,暗無天日!不靠窮聊侃大山,拿什麽打發日子?現在,就是有人明目張膽策劃明天炸天安門金水橋去,也不新鮮,別說討論越獄這樣的話題了,不過,研究炸天安門沒事,研究越獄還是很忌諱的,金魚眼今也就是心情不錯,才跟大夥擺擺龍門,不然早喊停了,倒不是擔心誰真跑,他怕給自己惹身騷。

後面的日子過的真慢,仿佛往嗓子眼裏吞棉花團似的費勁,我不斷想像著接判決後,一旦無罪釋放或者判緩兒,春風得意馬蹄疾地往家跑,該給家裏怎樣一個驚喜呢?接連幾天,一直陶醉得一相情願。

中間有一天,出了點小插曲,奸幼那個“花什麽”先下了判決,死緩二。

奸幼的很歡,受了病似的一個勁叨咕:“我還以爲得槍斃呢……死不了了,死不了啦。”

那天晚上我半夜做噩夢給嚇醒了,在板底下睜眼愣神,突然聽到值班的坐我腦袋前面小聲嘀咕,是刁搶劫和奸幼的。

隱隱約約聽奸幼的說:“我不想幹了,也沒死刑,一鬧騰,弄不好就沒命了。”

“操你媽的你豬頭啊,死緩跟槍斃有啥區別,還不如槍斃呢。”刁搶劫道。

“小點聲,小點聲。”奸幼的說,好像很擔心。

刁搶劫威脅道:“告訴你吧,別放著好日子不過,現在想打退堂鼓啊,晚啦。”

“我也不摻乎了,到時候就裝睡覺還不行?”

“你再想想吧,回頭跟豹崽說去。”

奸幼的哀求道:“刁哥,我這不是先讓你幫我拿個主意嘛。”

“要我說,就一塊幹。”

“心裏沒根呀……好死不如賴活著。要判了死刑,我保准……”

“行了,回頭再說吧,該換班了。”刁搶劫說著,起身到前面捅板下的腦袋:“換班啦,換班啦嗨。”

那邊嘟嘟囔囔起來兩個,奸幼和搶劫的都迫不及待地鑽進鋪底,我合上了眼,做假寐狀,一邊琢磨來琢磨去想剛才聽到的隻言片語,總覺得不老對勁的,後來迷迷糊糊又著了。

8月的最後一天上午,號筒裏喊了聲“施展”,我立刻蹦了起來:“下判決啦!”

我心裏蓬蓬跳著,豎起耳朵聽,一直都沒聽到趟鏈兒的聲音,我回頭說:“沒挂,無期了。”

“你就等放吧。”常博笑著說。

“麥麥!”來開門的是胡管。

“接判決。”胡管話一出口,我心就涼了,一般無罪或判緩刑的,都直接到號裏來放人,直接就從外面辦手續開路了,看來我可能要沒戲。

出門就看見隔離柵邊上的小桌子前,坐了倆爺們,面熟,想起來是那天的兩個審判員。我跟在胡老頭扭搭扭搭的屁股後面,來到法官面前。

確定了身份後,一個法官把判決遞給我:“三年啊。”

“哦。”我有些麻木地接過來,覺得怎麽他媽那麽沈重,期望太高真不是好事。

“上訴嗎?”

“上。”我順嘴就說,不窮兇極惡也得理直氣壯。

另一個法官一邊遞給我一張紙一邊說:“你這三年,按第二款判的,3到10那款,三年已經是最低的,上訴只能往無罪上打。在這裏簽個字吧。”一看,那是一個接收判決意見書,我拿起筆,讓筆尖停頓在“是否要求上訴”的問號後面,腦子突然清醒了一下:“施展無期是吧……他上訴麽?”

“不上訴。”

“不上了,我也不上訴了。”想到和施展有約在先,我果斷地簽署了意見。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龍飛鳳舞,有點半夢半醒的意境。

(6)癩蛤蟆上腳面

舒和聽說我給判了3個,有點意外,我說放心吧,信照樣給你帶出去,他說倒不是那意思,我是覺得你編的那個還錢的藉口很硬的,按律當判無罪啊。這事弄得多少有點噁心人了。

金魚眼滿足地說:“我一直就覺得這事沒根吧?共產黨是誰呀,不會錯抓一個好人,也不會放掉一個壞人。”

常博說:“真不上訴了?弄好了有一拼呢。”

我無奈地笑道:“拼什麽拼,再把我哥們兒的‘合同詐騙’給拼成‘非法集資’就慘了,拿他一條命,賭我3年刑期?不玩那個驚險啦。”

侯爺看著我的判決書說:“那個施展最後也不是按合同詐騙判的呀?又改一般詐騙啦。”

我一看,可不是麽。

“看來法律這玩意,似貓似虎,從刑警隊到檢察院,再到法院,這一本經讓仨和尚給念出仨味兒來。這麽著呀,更不能逗楞著玩了,上訴這事,要不的,要不的。”最後兩句,我改成了湘調兒的,一邊擺著手。

我抖著判決說:“這上面根本沒提我跟律師的辯護,沒撣還錢那茬。”

“人家經風見浪多啦,你紅口白牙一翻供,就信了你?那我們全出去了。”金魚眼還是堅決維護公檢法的光輝形像,舒和在不屑地拿鼻孔噴出口氣來。

我對舒和笑道:“看來法官也不全昏,我對中國這法律還真有點信心了。”

侯爺先在我腦袋後面接了一句:“他們就跟老百姓清楚。”

舒和說:“絕對是你們家錢沒到位,不然這摸棱兩可的案子,100個放了。”

“不想那麽多了,反正按事實擺,按法律摳,我也值這個數,我認罪伏法,虛心改造還不行嗎?”

金魚眼跟我裝老大哥:“哎——麥麥你這麽想就對啦,反正已經判了,腦子轉不過個兒來也是判了,左右抹不去了,還給自己找膩歪幹嘛……你看我天天多樂觀,將來不就一無期麽,不就牢底坐穿嘛。”金魚眼上個禮拜開的庭,我們也沒人細問他,但都知道他有一個檢舉立功的情節,估計能給點照顧。

正聊著,聽號筒裏有動靜,大家都息了聲。聽對面門響,大概又來新人了,金魚眼直起身,從鋪上趴過去,扒著探視孔往外偷窺,怏怏地又縮回頭來:“沒看見,進去了。”

“除了楊譽贏,咱屋有好長時間沒進人了。”小不點說。

“還他媽嫌屋裏不擠是嗎?”金魚眼卷了他一句。

“沒新人沒樂子呀。”小不點惆悵地說。

“操,想找樂子是嗎?你要不怕,我動員大夥從你身上找,一天不找出500多‘樂子’來,將來你那刑期給我加上!”金魚眼說完,小不點一個勁告饒。

恍惚聽見有誰喊“6號、6號”,金魚眼一擺手:“靜靜。”然後就聽見對面壓著嗓門喊:“6號?”

“誰呀?二子是吧?我金國光,嘛事?”金魚眼把嘴湊探視孔輕聲問。

“就找你啊,認識一叫侯七的嗎?”

從身後,感覺金魚眼愣了一下。

“……認識啊,咋啦?”金魚眼的聲音猶豫並且謹慎。

對面立刻傳來一聲暴叫:“金國光我操你家活祖宗!你是你親爹揍出來的嘛!我操你那婊子媽的!!”

幾乎同時,胡管在號筒裏就罵開了:“剛他媽調過來就鬧雜是嗎?你以爲這還是丙字樓哪!”

金魚眼臉色很難看,悄沒聲坐下來,歎口氣。

豹崽問:“那誰呀?這麽搖!”

金魚眼說:“咳,原來我管片裏的,一傻逼,神經病!甭理他。”

被胡管凶了一通,對面那個聲音沈悶了一會,再次高亢頑強地複燃起來:“金國光——你在裏面活著也叫別人操屁眼,你出去那天就叫車撞死!”

胡老頭急了,一邊往這頭走一邊喊:“丙字樓的電棒不靈是吧!把我惹起性來,我把你電成糊家雀兒!”

“鬧什麽鬧!”胡老頭走到跟前了。

“對門那姓金的傻逼,爲了活命把我們哥幾個給點進來啦,打我上市局那天就憋勁找他呢!操他血媽的!!”

我們都看金魚眼,金魚眼的腦袋成了劣質顯示器,大驢臉一忽刷一下屏,一忽一顔色,那個不自在又窩心的感覺就甭提啦。

胡管還在對面嚇唬侯七,直到很長時間聽不見侯七搭言。老頭又轉這面來,對金魚眼道:“甭跟他接茬啊,你做的對,誰不爭取立功減刑呀?他是惡有惡報!”

金魚眼應承著:“謝謝胡大爺謝謝胡大爺,我不跟他一般見識,怎麽咱也是警察出身不是,這點覺悟能沒有?”

“哼!”金魚眼的“胡大爺”鄙夷地哼了一聲,走了。

沒過半個小時,就給侯七又換了個號兒,調到靠值班崗那頭去了。

豐富小心翼翼地安慰金魚眼:“金哥你別跟那傻逼生氣啦,整個一牲口蛋子。”

“關了,以後誰也別提這茬啦?真他媽癩蛤蟆上腳面,不疼不癢它噁心人。”金魚眼氣哼哼地說。

(7)辛酸的溫暖

龐管來號裏打了照面,問了一下我的情況,說:“不上訴的話,等法院的裁定下來,你們就可以下隊了,頂多十來天吧……要不要在這裏接見?”

我趕緊說:“要啊,我正想找您申請呢。”

龐管笑道:“沒那麽麻煩,還申請什麽,咱按規定辦,案子一結,就能接見了……你把你家裏電話寫給我。”

我趕緊跟金魚眼要紙筆,寫了個號碼。

龐管拿走了我家裏的電話號碼。不一會就回來通知我:“4號,4號接見啊,前面都排滿了,餐廳放不下。你老婆接的電話。”

我激動地沖龐管的背影致謝。

好啊,再有三天,就能見到家人了,掐指一算,已經進來10個半月啦。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我終於熬了過來,我的家人,是怎樣把那一分一秒捱過來的?還有我的小女兒,我在囚牢裏時,才降生到世上的小女兒,也可以和爸爸見面啦。

舒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可以見到你的女兒了。”

“是啊。”我幸福地笑著,看到他的目光有些憂鬱,我知道他在想什麽。

劉金鍾問:“你閨女多大啦?”

“我進來整一個月生的,快十個月了。”我說著,就想啊:十個月的女孩,該是什麽樣子?會不會走啊,會不會叫爸爸?

“麥麥,頭一回見面,給你閨女帶點好玩的吧,瓜子不飽是人心。”劉金鍾從兜裏掏出一把錫紙疊的戒指,從裏面挑了一個金色的,向我遞過來:“金疙子,還鑲鑽的呢。”

我接到手裏一看,戒指面上真的有一粒用銀紙撮的小鑽石,那樣巧妙地嵌在戒面上,有玲瓏的感覺,想不到粗糙的劉金鍾這樣手巧,我不由想起拿番茄削玫瑰花的大臭來,很久沒有人提這個名字了。

看過,我笑著把戒指還給他:“這是你上路用的,我不能奪人之美。”

樂樂在一邊叫道:“你那死人玩意被給人家小孩啊?多他媽晦氣啊!”

劉金鍾本來硬要塞給我,說他就是喜歡小孩,我能見孩子了他替我高興,才想意思意思,聽樂樂一說,臉色一陰,就變了口氣說:“是啊,是啊,給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來沒多想,看他這樣,趕緊一把抓回那個小工藝品,笑道:“我是擔心你後悔。”

劉金鍾臉上笑起紅潤來,搓著手道:“怎麽會?”

金魚眼陰陽怪氣地說:“劉金鍾你那手上有沒有疥啊,別傳上人家孩子。”

劉金鍾認真地說:“今天剛洗了手,還沒撓疥呢。”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裝進褲兜裏,一邊說:“老劉,謝謝啦,我女兒一定會喜歡的。”

“客氣啥,一個夠不夠?我有很多的,還可以再疊。”

我忙說夠了夠了,心裏已經有些不自覺的感動,在這些人中間,這樣的感覺陌生很久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生活在囚徒的夢幻裏,在14平米擁擠壓抑的小號房裏,想像著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親情,正慢慢地席捲而來,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圍的一切似乎突然變得遙遠,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怎麽會在這裏,爲什麽沒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爲什麽沒有和女兒一起遊戲?

我常常穿過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遠的天空裏,想像女兒燦爛如蓮的笑靨就開放在那裏,正向我飄來,如美麗的天使。“我的女兒是天使哦。”我這樣想著,就對舒和和常博說了出來。

“是啊,我們的女兒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寵愛。”舒和沈吟著,眼睛也隨我望著窗外,我知道我又觸動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們突然都成了詩人,仿佛忘卻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記了周圍那些垃圾,也暫時不能容忍別人把自己等同於垃圾了。

“這雞巴天老這麽熱了,也不來點雨?”

小不點舉個塑膠杯,過來給死不了加水,我悵然地把目光收回來,仰頭靠在牆上,希望時間快一些流逝。

接見的頭天晚上,毫無睡意,在地鋪上展轉難眠。後半夜聽到誰在水泥池子上磨東西的聲音,很討厭。

轉天很早就爬起來,好好洗了把臉,挑了套乾淨的衣服穿好,專門選了一件長褲,爲了方便在身上藏幾個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來了,跪伏在鋪上祈禱。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鈴才暴躁地響起來,大家撲騰著,咒駡著,伸著經典的懶腰,紛紛起了床。

“鬧心吧,起那麽早?”金魚眼說我。

我說可不?

“剪剪鬍子吧,別讓老婆看了傷心。”金魚眼這話倒說得誠懇。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還真沒在意,鬍子已經老長了,又是連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裏不覺彆扭。

“怎麽弄啊,又沒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們平常剪鬍鬚,都用剃頭的推子 ,一般每個月只有一次機會。鬍子少的,就自己拔,連解膩歪消磨時間,有幾位師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乾乾淨淨,跟太監似的。

金魚眼說:“你甭管了,等龐管上班,我給你要推子。”

“行嗎?”除了死刑犯走鏈兒前,可以隨時破例把推子進號兒,其他時候還真困難。

“操,這點面子他再不給我?也就是你麥麥,撂別人我還不舍那個臉呢。”

我連說謝謝,沒有虛誇的意思。金魚眼能夠這樣說,也讓我感到意外,並有些感動了,可能平時我給他的印像真的還不錯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們在背後怎樣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裏把他看成什麽,他會怎樣?

8點以後,龐管真的沒有拂金魚眼的面子,拿了推子來,在門口看著小不點給我修理好賊生亂長的鬍子,當場把推子拿走了。臨走告訴我:“別鬧心啊,10點才讓進人呢。”

“還有不到倆小時,你塌實等著吧。”金魚眼說。

劉金鍾在那裏突然啞著嗓子小聲唱起來:“找點空閒,找點時間,領著孩子,帶著常回家看看……”跑調跑到太平洋去了。

“媽媽準備了一些嘮叨,爸爸準備了一桌好飯……”小不點一邊洗著手,一邊在池子邊上跟著哼哼起來。

金魚眼厭煩地鬧道:“瞎雞巴咧咧什麽,煩不煩?回家回家,回你姥姥家!”

豐富幸災樂禍地“嘿嘿”笑起來,當機讓豹崽給喊“關”了。我看劉金鍾還在那裏有節奏地晃蕩著腦袋,估計還在心裏默唱著。

沈默了十幾秒鐘,侯爺坐在牆邊,突然亮了一嗓子:“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幾個人嘎嘎笑起來。

金魚眼斜楞侯爺一眼,沒吱聲。

穿好黃坎肩,這次沒有選號碼,只找了件比較乾淨的。當著大家的面,我把幾個人的信塞進褲襠,小腿上還綁了兩封,心裏還是有些緊張,擔心給搜出來取消接見,那樣家裏會怎麽想?

金魚眼安慰我說:“一般不搜身,看人,龐管估計不會搜你,頂多好歹摸摸,沒事,以前那麽多人都沒出過事兒。”

豹崽笑著說:“你別黑嘴了,本來沒事,別再給念叨出事來。”

其實我倒不擔心別的,其他人的信我都看了,不過報平安和敘親情一類,只有金魚眼的信是封好的,不知寫些什麽,弄得我心裏沒根,他就是審查官,他自己審查自己。“監督機制太不健全啦”,我暗自感慨。

終於聽到外面叫我的名字,值班管教過來開了門,我抄起早準備好的大塑膠盆,沖了出去,豹崽在後面笑道:“哥們兒穩當住啦。”

一眼看到施展已經站在柵欄門邊,正拿一空盆,沖我這邊樂呢。不賴,倆人湊一天了。旁邊還有一個,也拿著盆,看來也是去接見的。

到跟前,施展笑道:“我聽龐管念叨了,說你也是今天。”接了判決,犯人見面說話也隨便多了,看守所的管教不怎麽過問,馬上就不歸他們管了,一般也不討厭,橫鼻子立目的,充那個獨頭蒜幹嘛?

“齊了吧,走吧。”龐管親自帶隊,根本沒提搜身的事兒。

往樓下走著,施展給我介紹旁邊那個犯人:“四哥,跟我一號兒,也是無期,將來我們得一塊留一監。”

“四哥”說:“常聽施展念叨你,夠意思啊,難得。”

“都是哥們兒,能有別的話嘛。”我也給自己拔高。

龐管回頭笑道:“我看你們這些知識份子比那些流氓還流氓,現在流氓都不講義氣了,不是原來的江湖啦。”

我們都奉承地跟著笑。

施展問:“龐管,一會能把我們兩家的桌子並一塊嗎?”

“行,只要餐廳倒騰得開,得看人家安排,我也就給你們搭個話。”

出了樓口,陽光一晃,我不自覺地閉了一下眼,用了兩秒鐘適應一下。

沿著樓邊的鐵網子走,接見室的餐廳直對著辰字樓的樓口。不到30米的距離。一路走,一路莫名地激動。

在接見室門口登記完畢,按管教吩咐,把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劃掉,算是報了到。

“進去吧。”值勤的管教說。

跨前兩步,一轉身,就進了大餐廳,其實就是一大食堂,擺了不少簡易的大方桌和條凳。裏面亂哄哄的,犯人的家屬都已經在坐,我一進去,就拿眼亂掃,還是我的家人先看到我,他們一定一直盯著這個唯一的出入口。

我弟弟和我老婆離坐迎了過來,我老婆懷裏抱著個孩子,當然是我女兒啦。

我和弟弟擁抱了一下,他就哭了,我老婆也眼圈紅紅的,女兒在那裏四處張望著,根本沒撣我。我上去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臉蛋兒,感覺暖暖的,心裏被一隻小手輕輕搔癢了一下。

“像你吧。”琳婧說。我說能不像嘛。

施展的家人也擁上來,還來了幾個朋友。

龐管趕緊招呼我們:“麥麥你們快點都坐下,這不亂套了嗎?”

“挨邊的三張桌子,你們拼一塊吧。你們這一共多少人啊?”看來這位是接見室管事的。

“……22個,連他們倆一共15個。”數了數,有人報數。

“6個人一桌的標準啊,你們這是三桌的人數,1200塊錢,誰去先把帳記了?”管事的說。

“不貴不貴,以前想花這錢還花不出去呢。”施展的妹夫邊說邊去付帳,我父親緊著也跟了過去,父親的背更馱了,走路都有些要往前沖的樣子。

亂了一會,我們都坐下來,凳子很硬,我的屁股有些疼,順手脫了坎肩墊上,剛坐下,一個巡查的警察就告訴我趕緊穿上:“回頭分不出誰是犯人誰是家屬啦。”

“看腦袋不就是準兒嘛。”施展答道。他媽媽趕緊拉了一下他胳膊,嫌他跟警察叔叔耍貧嘴,老太太膽小,讓他惹的禍給嚇出後遺症來了。

我老婆和我媽都關心了一通我的屁股,很心疼,我說:“其實沒事,我就是跟他們找轍呢,這幫警察對我們挺好的,在裏面什麽罪也受不著。”

我媽眼淚汪汪地說:“就擔心你在裏面受罪,從小沒吃過苦。”

我笑道:“別聽外面瞎傳,裏面好著呢。”

我媽給弄笑了:“再好也沒有家好呀,你還愛上這兒了?”

雖然桌子湊一堆了,也就顯一聲勢浩大,其實兩家人,還是個聊個的,我問我弟弟怎麽沒帶他的孩子來,他說:“小傢夥不知道你幹啥去了,我們都騙他說你出國留學了,回來給他買好多好東西,他天天念叨你,問我們:大大怎麽還不回來,外國的好東西什麽樣啊?”

我笑起來,有些辛酸,突然想起劉金鍾的戒指,趕緊掏出來,逗我的女兒:“彤彤?彤彤?”

琳婧意外地說:“挺好看啊,你疊的?”

我告訴她這戒指的由來後,我媽媽立刻一把給搶過去,遠遠扔了:“拿這麽喪氣的東西哄孩子!”

女兒嘴一歪,哭了起來,琳婧和我媽趕緊哄她,我媽一邊嘟囔:“早說不能帶小孩子進這種地方,陰森森的,都不聽我的。”

琳婧委屈地說:“不是想讓麥麥看看嘛。”

說著,菜上來了。送菜的都穿著黃坎肩,是留在所裏服刑的“小刑期”和“關係戶”。

施展招呼大家吃著聊,一邊說:“好歹吃點就成,回頭還得給號裏的弟兄們帶回點去。”

施展媽說:“誰吃的下,直接打包算了,給他們帶回去,犯法的孩子可恨,也真是可憐啊。”

施展笑道:“媽,還孩子呢,我們號關一老頭,都七十八了,比您歲數還大。”

他老媽立刻罵他:“你個沒良心的,還有心道岔跟我開玩笑呢,當初一家多操心?你個小兔崽子,把我弄進醫院躺了半個多越,差點緩不上來這口氣。”說著,就有些哽咽,施展趕緊安慰她。

施展的妹夫說:“可不是嘛,當初都以爲大哥得判死刑,這下好了,活著就是盼頭。”

施展小心地說:“媽,咱家爲我這事沒少糟蹋錢吧,我也沒給家裏留什麽……”

“破!誰要你那個髒錢,花著都堵心,老施家怎麽出你這樣一個?”施老太太氣憤起來。

施展父親介面道:“就是請倆律師花了不到兩萬,平時挑費也不少,給當官的咱沒送嘛,也送不起,當初我跟你媽也想開了,犯了這個法,有命活著沒命死吧,值當沒生你這個兒……咱不說那個,誰願意趕上這種事?就是連累人家麥麥進來,有些不值當的。”

施展歎口氣,沈默了。

我媽倒爽快起來,安慰施家二老:“嗨,孩子犯了這個事,就讓他蹲幾年長長教訓,也未必不是好事兒,麥麥肯幫施展,也是他們的情分,犯法單說犯法的。”

我說對,你們就值當我們當兵去了。

琳婧打趣我說:“還得給你們戴大紅花是吧。”大家一笑,氣氛又輕鬆下來。

我開始逗女兒,琳婧炫耀地說:“你看,已經長牙了。”我把女兒抱過來,女兒的俏俏的臉,女兒看我時迷惘的眼,還有可以整個握在我掌心裏的嫩嫩的小手,女兒的小手,柔軟的,不知所措地拒絕著我的小手,不斷搔癢著我的心。

她跟我很生分,已經會叫人,琳婧說連“爸爸”都會叫了,就是沒地方實習去,哄了半天,女兒就是不放棄原則,只好奇地看著我的禿頭笑,什麽也不喊我。我又想起被媽媽扔掉的那個戒指,有些可惜。

整個過程,父親沒什麽話,我一直是他的驕傲,直到我走進C縣看守所那天。我知道我傷害了他的感情,卻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話。

爸爸只告訴我,剛才和門口的一個老警察聊了幾句,他說像我這樣的,到勞改隊也不會讓幹活,報簡歷的時候就寫自己是教師,勞改隊裏都有學校,弄好了可以分到教育科,很輕鬆,減刑還快。我說那我就寫我以前是老師吧,早就背叛教育事業的事就不暴露了。

那一天似乎聊了很多,大家搶著說話,圍繞著我們兩個,題目也起得飛亂, 兩個小時的接見時間,好像很快就到頭兒了,攔也攔不住。

值勤的一聲吆喝,大家都依依不捨地站起來,我擁了琳婧和女兒一下,琳婧的眼睛立刻紅了,我轉過身,看到施展的老婆正在哭。

那邊的一桌,好像來的都是朋友,正在告別:“哥們兒,在裏邊好好混,別沈啦!”

“哥幾個,在外邊也多幾個心眼,別跟我似的這麽傻逼,弄不弄就折進來。”

“保重吧。”

“大家保重,想著照顧我老娘。”

家屬們都被安排坐下去,我們倆端著菜盆,夾在七八個“黃坎肩”裏面,向外走去,到門口,都不由自主回過頭去,看見親人們都眼巴巴望著呢。喊一聲:“保重啊”。一步跨出門去,眼睛早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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