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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歲月 (12)靈魂出竅 (1)

巴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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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3月16日訊】我拖著病殘之軀,在『幹校』接受鬥、批、改。就是說,這種特殊時期的勞動改造,既要狠狠『觸及皮肉』,也要狠狠『觸及靈魂』。靈與肉的交替折騰,據說可以把知識分子『改造好』,至於甚麼時候才算『改造好』,據說是一輩子的事,這就完全符合『幹、死、埋』的精神。

有一天上午,我和『牛班』正在糞坑掏糞,給菜地施肥。和南方大多數農村的糞坑一樣,一排十來個深坑,全用三合土夯實,坑的一半鋪上石板,砌起圍牆,蓋上瓦頂,男女既相連又分隔開,單憑矮牆上墨寫的大字『男廁』『女廁』為記號,男女各各對號入廁,少有差錯。糞坑的另一半是露天的,冬天好些,沒那麼大的氣味,盛夏就不得了,金頭蒼蠅亂飛,臭氣沖天,如廁又逢便秘,非薰倒不可。好在有我們『牛班』輪值清掃,蹲位還算乾淨,氣味就無能為力了。

校部政工組派人把我叫去,兩個青年人見我進來,不自覺地皺一皺眉頭,大概是我同時帶進來一股氣味吧。隔著一張辦公桌,兩個年青人與我對面而坐,朗讀完最高指示之後,那個略長者,帶著濃重的潮州話口音說:『你認識林山嗎?』我說:『認識。』他說:『哪好。林山在省文化局當局長期間,如何貫徹劉少奇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抗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你寫一份揭發材料,既揭露林山的罪行,也表明你願意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我說:『材料我可以馬上寫給你,但林山如何貫徹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不知道。』另一個較年輕的說,口氣有些不高興:『你先不要關門,考慮清楚了,在寫材料。』我說﹔『你們應該知道,林山是延安時期的老幹部,我是他直接領導下的一名編輯,就我所知,林山在省文化局長三年任期,全省農村文化建設,遍地開花,農民業餘寫作組、牆報黑板報、農村業餘劇團、民間說唱、民間歌舞,農村俱樂部如雨後春筍,大大豐富了農民的文化娛樂生活,在這一點上,林山的工作具有開創性成積是主要的。』他們兩人都很不高興,把我訓了一頓,要我回去再想想,想好了再寫一份材料。我說:『事實就是事實,再想也不可能想出別的甚麼東西來。』路子就讓我這樣堵死了,他們也沒有辦法。我當場就按剛才說的意思,寫了一份材料,籤了名,按了指模,完事。

當天晚上,我一夜未眠,靈魂在極度痛苦中掙扎。

一九五二年,林山在汕頭地區創辦了一份小型文藝刊物,定名《工農兵文藝》,專發表一些農村業餘寫作者的詩、小說、散文、說唱等作品。這個刊物選登的作品短小精桿,圖文並茂,半月一期,定價適宜,很受讀者歡迎,發行量每期都在六千冊以上。編輯部三名文字編輯,一名美術編輯,我分工編輯兼出版發行,工作情緒很高漲,工作關係也很融洽。我在廣州華南人民文藝學院學習時,院長歐陽山是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老幹部,也是廣東文藝界聯合會主任,現在到《工農兵文藝》當編輯,刊物的創辦人林山,也是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老幹部,潮汕文藝界聯合會主任,因此,我接受並執行的文藝思想和文藝方針,就是當時開始在全國推廣、逐步落實的『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簡稱工農兵方向。

一九五三年,林山上調廣東省文教廳。五四年初,廣東省文化局成立,林山被任命為第一任黨組書記兼副局長,又創辦了一份月刊,定名《廣東文藝》。不知林山出於何種考慮,即刻把我從汕頭調來廣州,在《廣 東文藝》當一名編輯。據當時《工農兵》雜誌社負責人林瀾告訴我,我的戀愛對象余健是華南歌舞團演員,如果調來汕頭和我在一起,她勢必改行,太可惜。不如把我調往《廣東文藝》當編輯,兩人都不必改行,又能照顧戀情,於公於私都有利,可謂兩全其美。領導如此細密的考慮和安排,確實令我非常感動。

到了《廣東文藝》編輯部我才發現,執行編輯黃雨,是原來華南人民文藝學院的文學教授,其他文字、美術編輯,幾乎都是原來文藝學院的同學。文藝學院已經停辦了,原來的院址光孝寺大院,現在駐進兩個單位:一個是省政府的文化局,一個是文化局屬下的華南歌舞團。《廣東文藝》編輯部直屬局長室領導,林山親自審閱大樣並簽印。工作情緒依然高漲,工作關係依然融洽。

我和戀人余健又重逢了,而且和同學時一樣,住在光孝寺大院裡,每逢週末,常常參加局本部或歌舞團組織的娛樂活動,或參加文娛晚會,或集體看電影,或集體去荔枝灣坐小艇過江,到海角紅樓泳場游水。當然,我和余健的兩人世界,仍然有充份的時間和空間。有時去白雲山遠足,有時去珠江划艇,有時去中山路寧昌飯店吃飯,我們兩人都喜歡東江鹽焗雞和雜錦煲。生活如同中秋月夜,溫馨颯爽,心曠神怡。

編輯之餘,我還有自己的一些想法:趁年輕,多讀書,多走動,一來靈感,也不妨寫一寫。我記住了蘇聯領袖史達林的名言:『作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也記住魯迅的名言:『別人喝咖啡的時間,我用來寫作』。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的一篇組詩《瑤山詩抄》,不提防突然在人民日報的文藝版,以頭條位置佔三分之二版面發表了。看到當天的報紙,如同空中禮花,炫耀奪目,震耳欲聾,自覺頭上戴著年輕詩人的桂冠,步上聖潔的詩壇,如坐春風,飄飄欲仙。

一月前,我從大瑤山回來,把參加瑤族人的傳統節日『耍歌堂』,所見所聞所思,寫成《登山》、《長鼓乒乓響》、《野雉翎》、《夜歌》、《下山》等詩稿,呈前輩林山,請求賜教。延安時期,林山是文委成員,曾經協助陝北盲詩人韓啟祥記錄整理並出版長篇唱詞《劉巧團圓》,自己也發表不少詩篇。解放後回到家鄉潮汕,忙於行政事務,只好擱筆。他曾說過,再工作幾年,五十歲辭官回家鄉,就可以悠閑讀讀書,寫寫詩。第二天上班,林山把詩稿還我,和藹可親地說:『不錯,有詩味,可以拿去發表。』我受到莫大的鼓勵,心想不妨試一試證,就把詩稿郵寄出去。

近年來,我常在李杜的世界裡漫遊,如醉如癡。詩歌和心愛的少女一樣,可遇不可求。如果沒有靈性,任你如何刻意,詩不是想做就可以做得出來的。有了靈性,就要讓她張揚翅膀,海闊天空,自由飛翔。能夠保持這樣毫無拘束的精神境界,則所見所聞所感皆可入詩。不然的話,那怕拔掉所有的鬍鬚,也未必能吟得一個字。

我喜歡普希金那叮叮咚咚的流泉,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那詰屈聱牙的樓梯。我相信做詩是詩人的自由,完全靠自己的天賦和靈感,所謂『集體力量』完全無濟於事。李白杜甫曹雪芹,各自有極高的文才,沒聽說,他們加入過甚麼『作家協會』。

我開始用茉莉花,為自己鋪設一條詩的小徑。我不是一個狂妄的人,我行我素,不外是想在解放了的土地上,自由的呼吸那一份屬於自己的空氣。但是,我慢慢感受到一種壓迫,身軀好像被一股強大的磁力,一點一點地吸進一只小罈子裡去,動彈不得,連轉身都覺得四面碰壁。

肅清反革命運動一開始,林山突然就不見來上班。我還以為他病了,問他夫人許大姐,也不得要領。一星期後,宣佈運動由局長辦公室主任林寒流領導,副局長李門也靠邊站了,只負責處理一些日常業務工作。政治運動壓倒一切,全機關都忙於『挖暗藏的反革命』,還顧得了甚麼業務?

寒流寒流,光聽名字就夠冰冷的了,再聽他在全系統動員大會上的講話,更覺得脊背冷透僵直。他要求全體革命同志,立即行動起來,投入當前反擊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鬥爭,檢舉揭發一切反革命份子的罪行,將肅反運動進行到底,不獲全勝刑,絕不收兵。

我不懂一再強調『反擊』是甚麼意思。胡風那幾個文人,見未見過,聽未聽過,不知是何方神聖,居然膽敢明火執杖,向黨進攻,雞蛋硬往石頭上碰,難道真的不顧死活?胡風那本三十萬言的《意見書》,作為批判材料發下來,我粗粗看了一遍,都是談寫作上的一些見解。既沒搞暗殺,也不投擲炸彈,這樣的『反革命集團』,實在無法理解。至於身邊的反革命,我也無從檢舉揭發,實在不知道嘛。執行編輯黃雨,已被勒令隔離審查,不准他回家,派人日夜監管,要他徹底交代問題。電影科科長張碧夫,原來也是文藝學院的教授,有一天開大會,宣佈由公安機關逮捕法辦,當場扣上手拷,立即押走。不過,我心裡一直惦念著的,還是老領導林山。如論如何,我無法把一位在革命聖地延安戰鬥過的老幹部林山,與當前『肅清反革命份子』的運動聯係在一起。慢慢地,還是從林寒流主任口中,斷斷續續流出一些冷言冷語。我捉摸了半天,毫無頭緒,好像說,人在省文聯的一個『學習班』,只要竹筒倒豆子,徹底交代,還是可能寬大處理。又好像說,既然敢於寫信給毛主席,為胡風叫屈,哪還不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白天工作,夜班運動。既無材料可揭,呆坐未免浪費生命,倒不如利用無辜的電燈光,讀一獨普希金的《奧涅金》。其實,我向來憑興趣,讀書很雜。規定的『幹部必讀』,像《聯共(布)黨史》、《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太辣太苦,勉強著吃。高爾基、契訶夫、小托爾斯泰、法捷耶夫,有異域風味,試著吃。《十八家詩抄》、《夾竹桃千家詩》、關漢卿、孔尚任、乃至像《梁祝》那樣精彩的民間唱本,合口味,百吃不厭,常吃常鮮。只是在這樣『寒流』徹骨的氣氛裡,公開讀讀普希金,安全與口味,兩者兼顧。

有一次上夜班,寒流主任找我談話,依然是動員大會上的口氣,踞高臨下,冷颼颼,聽得我耳孔結霜。不過,林山局長被停職隔離審查,是我可以斷定無疑的消息。至於要我檢舉揭發,無論如何我是想不通也做不到的。很快我就被認定患了『右傾』型流性感冒,如果諱疾忌醫,隨時有變成攔路石被搬掉的危險。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睡不著覺,無端的恐懼,使我心靈受創。甚麼靈感,甚麼詩的翅膀,都化作泡沫,無影無蹤。

整整八個月,機關的『肅反』才算結束。黃雨、張碧夫等被審查、被逮捕的人,全部結案,好像沒定甚麼罪名,只是調換了工作崗位。倒是一位從海軍文工團轉業來行政科的女辦事員,年紀輕輕,剛剛在談戀愛,據說她父親是國民黨特務,槍斃了,她受不了刺激,上吊了。

我最感意外的是,林山局長復職上班。省委文教部長楊康華在局本部的黨支部會議上宣佈:『肅反』運動取得偉大勝利。在我們這裡,林山同志是搞錯了的,與『反胡風』鬥爭的巨大成績相比,不過是個小缺點,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大家都必須旗幟鮮明,維護黨的威信。我心裡納悶,把一位廳局級老幹部,當『胡風份子』整了大半年,連家也不讓回,現在輕輕巧巧說『搞錯了』,就算完事,連一聲道歉都沒有,是不是還留著『尾巴』?

新年一早,林山來到我的住處,當著我新婚妻子的面問:『有沒有打算出去玩呀?』我有些不好意思,隨口回答,不打算出去玩。林山在確認我的回答無誤之後,說:『哪好,跟你的愛人請個假,和我一起下鄉,去看看群眾的文化娛樂活動,現在就走。』

省文化局的司機老杜,開著一輛美式舊吉普,一路顛簸,把林山和我送到西江北岸的肇慶市。這是著名的古端州,文房四寶之一的端硯,李白詩中的『割紫雲』,正是讚嘆這裡的工匠,從深山裡開採出黑褐色礦石料,精工雕刻,製成硯臺中的瑰寶。這一次沒有機會欣賞端硯精品,林山帶著我在鄉下跑了兩天,觀看了幾個鄉的新年文化娛樂活動。然後,叫司機把車開到著名的古剎慶雲寺。在客堂吃過齋飯,便讓司機先回去,三天後再來接我們。太陽下山後,林山才對我說:『我們在這裡補假三天,遊山逛水散散心。』我立即預感到,可能要發生甚麼無法預料的事情,又不好問,暗自忐忑不安起來。

天很快黑了下來,慶雲寺大雄寶殿前的一盞佛燈泛著微光,整個世界好像讓一頭巨獸吞噬了。林山和我住在寺廟一側的幹部休養所,沒有電燈,只有一盞煤油燈。大概客人都回家過年去了,三兩個年輕女服務員和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守著這山野寒夜,我心裡總有些不踏實。林山倒是很輕鬆,說:『來,喝它兩杯。』然後變戲法一般,從他一只小旅行袋裡,拿出一瓶貴州茅臺酒,還有花生米和鹵豆腐干。我不會喝酒,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卻不得不陪著喝。林山興致很高,反來勸酒,說喝完了睡覺,沒事。這時,大佛殿忽然傳來誦經的歌聲,合著木魚和銅鈴,平添了幾分安寧祥和的氣氛。

三杯過後,林山忽然說:『告訴你一件事,我很快就要去北京工作了。』

我不禁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問他為甚麼?

他喝了一口酒,吃兩粒豆腐干,嘆了一口氣,才說:『這裡不好工作啊﹗』然後轉了話題,慢慢地說:『周揚同志已給我回信,準備安全我在全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工作,那是我的老本行。我打算工作到五十歲,就退休回老家,坐下來讀讀書,到農村走走,再就是,寫寫詩。』

我一小杯酒都沒喝完。倒是林山這簡短的一席話,使我徹夜難眠。我不完全理解『這裡不好工作』的真正含義,我反復思索,覺得好像指的是人際關係方面的事。有一點我在心裡是明白的,那就是『反胡風』運動中,林山受到莫明其妙的冤屈。八個月後重新回來上班,見人依然面露笑意,但體態虛胖,臉色蒼白,眉宇間罩著一抹陰影,更顯得老相,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看上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受到的折磨,是可以想象的。但為甚麼整他,卻百思不解。

白天,仍然在慶雲寺的客堂搭食齋飯。飯後陪林山遊山玩水,原來慶雲寺倚山而建,寺後峰巒疊翠,古木參天,飛澗流泉,鳥語花香。我第一次見到巴掌寬的藤蔓,攀延著數丈高的大樹,連綿不絕,蔚為奇觀。我忽然想起一首山歌:『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人世間的真愛情,莫過於藤樹相纏了。林山盡情享受著大自然的美景,途中小憩,才斷斷續續述說自己身世的一些片斷,讓我知道他一些過去的生活痕跡。

入夜,又在誦佛聲中,借酒抒懷。他說:『有人給毛主席寫匿名信,為胡風辯解。居然有人懷疑信是我寫的,也居然有人相信。我要他們拿出證據來,他們就指斥我態度惡劣,氣得我差點吐血。後來,經公安機關作筆跡鑑定,才排除這一錯案。』我在一旁陪酒,聽他夫子自嘆。動情處,酒漿淚水齊飛,嗚咽狂笑一氣。

也許我還年輕,入世尚淺,無法理解政治鬥爭的複雜性。我又為自己慶幸,雖幾番身歷逆境,但也僥倖走過來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林山又被『拋』了出來,成為汕頭地區文化界第一號黑幫人物,極盡污辱,百般毒打,逼得他捶胸頓足,口吐鮮血,倒地昏死。搶救回來,半身癱瘓,人和事大半失去記憶。唯獨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地區軍管的專案組,才派出外調人員,找到英德茶山來。

林山癱在床上十五年,平靜死去。追悼會上,據說還是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早知今日,何必當初。8/9/03(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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