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的罪人 (13)

陳家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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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黃昏來得早,不過四時多些,公園亮起亮晶晶的電燈,催觀??回去了,我倆不得不敗興而返,打算下次抽空再去。只能如此了。

上個星期天她沒有露臉,跟奶奶媽媽、大姊小妹去阿伯家裏為姑丈祝壽。真如她所說,不見她,我心神不定,十分不安,強制自已睡了半小時,續寫未完成的那篇散記。好久好久,始終來能成篇,深深佩服她觀察人物的精密和實際。她是個仔細的人。

屋倒偏遇連夜雨,這個星期天,一早嘩啦啦地下起暴雨,夾雜著霹靂驚雷,自然她不能來了,想念她來的希望成了泡影,無精打彩地又睡起覺來。當她出現在床前驚醒我時,我喜悅地: [雷暴雨這樣大,妳怎么過來的?她們不干涉妳?不挖苦妳?不阻止妳?不說些怪腔怪調?妳不卻步]?提了一連串問題。

[還雷暴雨呢,早停止了,你看太陽光多么強烈]。

我霍地從床上坐起,探頭一看五屜櫥的大鏡子,反射的全是太陽的金光,天氣好極了。剛才昏昏沈沈地睡糊塗了,雷暴雨早跑掉了也不知道。天氣如此之好,我徵求她的意見: [去跑跑吧]!

[否則我跑來幹么?去,去大街看看,有適當的合意東西,可以買一些]。說走就走,我想找輛三輪車,已是慣例,這次她堅決不同意,要求步行,自然只能聽她的。我們手挽著手,非常自然。雖然周圍不乏相識的鄰居,好在都知道我倆的親密關係,心間也就毫無疙瘩,大膽而且大方。畢竟我們相處已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了,融融洽洽,親密親熱都看在大家眼內。

先去吃了小籠包子,以後沿著河南路向前,便是三聯書店。在書店兜了一圈,瀏覽了陳列的新書,轉入福州路,打算繞至南京路全國聞名的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和新新公司。這是我們的最後落腳點,看看有沒有稱心稱手和需用的東西。

她說, [如果有老年用的秋冬衣帽,不妨挑選一二,孝敬你丈母娘和丈母老娘]。

[丈母老娘]?覺得新鮮,我故意重復了一句。

[啊,說你笨,有時還聰明;說你聰明,實在笨透了 ,連丈母老娘是奶奶都不懂!叫你老師真有點冤枉]!

[妳媽又不是祖母的女兒,喊老娘實在不通。]我繼續揶揄她, [不叫老師,那稱呼我什么呢]?

[可以叫名字呀!媽喊爸就叫喊名字]。
[好,一言為定]!
[這也值得如此大驚小怪,鄭重其事]!
[不鄭重其事,不仍然老師老師,表妹表妹么]!
[看看倒大度,骨子裏還是好計較啊!小心眼一個。那有什么不好!]。她笑笑。正在打有趣的口水仗,忽然想起幾天前晚報的一隻新聞。

我說, 現在去公司還早,給他們做門衛沒有意思,先去看看老虎如何?

去動物園嗎?她大為驚奇。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四明堂藥局不是養有老虎。
虧你想起來,那么就近去看呀,不要是頭雌老虎!她盯了我一眼。
雌老虎有什么不好,我身傍不就有嗎! 我笑說。似乎給抓住了機會!

她也笑起來了,不過嘴上還是說得很俏皮: 女人不過是雌老羊,雌兔子,如果是雌老虎,家家還能安靜?有些男人多么專橫,一定要聽他的,如果不讓點步,不天天吵得死去活來!自是天下只有雄獅子,那有雌老虎!是男人編派出來的,婦女究竟軟弱。即使有點像雌老虎,那個太太的腦袋瓜兒肯定大有毛病!

我笑不可抑, 妳說大姊小妹什么話都能創造出來,我看妳更要超過她們許多,怎么不把這些趣話、怪話、瘋話,寫成文章呢!那是第一流的佳作了。

提起寫文章,她來勁了,話題也轉了過去: [誰不想寫哪,各報發表了幾篇以後,都把我和你扭成一團了,那些話才可怪可笑呢,聽了也臉紅,幸虧你聽不到,如果有人傳給你聽,必然上面吐白沫,下面流尿水,氣炸了。橫豎以後有的是寫作機會,暫時就不想發表,不讓她們嘵舌,將來多趕幾個夜工就是]。

自然我知道她的女同學說些什么,一想就想到了。她有意不說,我仍然故意地, [這有什么怪話、笑話可說,不就發表了幾篇文章嗎?]

[人家可不是這樣想呢?人家的大腦可複雜哩?九曲十八彎]!
[人家怎么彎曲呀]!
[人家,人家……],她終於不好意思,沒有再說什么,只是: [猜猜也就猜到了]地一言帶過。
我再次逗她, [我就是猜不到,毫無所知]。
她急巴巴地: [你猜不到,你騙人!奶奶、媽媽就怕你騙人]!
我追問她, [我騙過妳沒有]?

我會讓你騙嗎?假如騙我,欺侮我,我還會送上門讓你繼續騙和欺侮嗎!你不會騙人,許多日子來,你巳經過考驗,你是合格的,我好喜歡。奶奶和媽媽都很滿意!不過,你之不欺侮我,只是膽小如鼠,我鎮住了你,才乖乖地裝作正人君子。男人好的不多。
怪不得要叫我上門去應試了!

就是呀,一點不錯!你心裏有準備就行。

我一點一劃,誠實真實。不管他們怎么面談、考試等十八種辦法對付我,我裏外如一,不會落選。

當然不能落選,你落選,我怎么辦?
可以再找一個老師哪。我幽了她一默。

她大聲地, 我說男人好的不多,再找一個?你不也露出了馬腳!

剛才還說經得起考驗,怎么忽地不行了,不想用紅地毯歡迎,要用黑地毯、刺地毯相拒!還要拳腳交加逐出山門!

她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再來一番唇槍舌戰。忽地傳來一聲長長的虎嘯。她被吸引過去了,無心和我繼續爭辯戀戰,只說, [聽聽也毛骨悚然,不知是怎么大的一個東西]?
我倆急急轉了個大彎,聞聲追到藥局,一位店員在拆卸鐵籠子外面罩著的玻璃。我們靠上去,齊口同聲地: [幹嘛]?店員回說,馬上要殺,先沖洗一下。只見他拿起自來水管,向老虎沖去。顯然老虎受了驚嚇,突地一滾,騰空而立,在鐵籠裏暴怒地急急兜了幾個圈子。才匍伏在地。牠頭向裏,向外的胖胖臀部一抬,一泡尿忽地向我們射來。躲避不及,好難聞啊。大部落在胸部,面部沾染不少,有些流進了我們的嘴裏。太鹹的,太腥了,太髒了,恰恰是頭母虎。

店員親眼目睹了破天荒的異常情況,笑聲朗朗地大喊大叫: [虎屎是入藥的,虎尿連天王老子都吃不到,直接嘗到老虎新鮮火燙的尿水,是天下第一奇聞,你們要發了。今年恰恰是虎年,要養一個白白胖胖強強壯壯的虎寶寶了]。

本來想和風趣的店員答訕幾句:天王老子怎么會嘗不到虎尿?虎尿有什么藥理作用?由於急於洗澡換衣,忙忙往住處跑。替她買了套比較花色的衣服,把灰灰的校服換下來了。
她不但穿新衣感到不太習慣,還擔心姊妹的閒話,十分煩惱,要求我送她回家,把情況說明一下。從這種害臊的神情看,大姑娘立即變了小不點兒。

幾個月來,為了去她家裏,商量來商量去,花了許多時間和口水。不是她有事,便是我沒空,消耗了許多腦細胞,竟無法落實。今天的這個突然怪異,不得不使我護送她上門而去。輕而易舉,毫不費心化力,真是有趣好笑,令人發噱!

來開門的顯然是奶奶,匆促中沒戴老花眼鏡。看見一個穿花式新衣的姑娘,傍邊且有男人陪著,她連連說:我們是二十一號,你們小夫妻怕走錯了門戶?她正要關門,孫女羞澀地漲紅著臉: [奶奶,奶奶]地連叫了幾聲,我趕忙上前一步,把換衣服的不得己情況一說,奶奶眯眼把我周身上上下下、左面右方,頭頂腳跟,胸前背後,來回打量掃射了幾下,她來了興,大喊:這是聞所未聞的天下奇聞,我們交大運了;小弟歡喜,就把老二送給你。奶奶作主,沒人閑三話四,有閒話奶奶也不聽。這是老虎做媒,天賜良緣,最好不過的姻緣。是姻緣中的大奇緣。任何都比不上的稀罕和珍貴。

奶奶是家裏的老佛爺、老祖宗,言出如山,猶如聖旨,一錘定音,無人反對。媽媽本來傾向我,樂得閉不住雙唇;大姊小妹聽奶奶說的老虎作媒的奇特故事,又見到家裏多了一個從無進過門的老大不小的實實在在的男子漢,高興得有節奏地拍著手。我和她早已情投意合,闔家如此歡迎,毫無波折,太幸運了。雖然來不及鋪上歡迎新女婿的紅地毯。一家人如此一致,如此興高彩烈,春風滿面,似乎真是天下奇緣,錦雞飛到掌心,隕石落在腳邊。

就在這時,我鼻子裏冒出了一股既酸又辣的怪味,胃部也有連鎖反應,非凡難受,眼前也似乎有什么在翻飛;我想嘔吐,分明是虎尿在腹中發作起來,大事不好;一家人如此歡快,彷佛大喜臨門,我竟這么難受,快癱倒了。

新女婿初次上門亮相,極其成功,我成了大家簇擁著的歡迎人物,但胃腸間不尋常的痛苦變化,也是從無經歷的,我只能強露笑容,勉強支援著,硬是沒有倒下去!以後,在奶奶媽媽的強烈邀請下,從此登堂入室,我做了常客。

不久,在老人家高高興興的催促下,我們愉快地走上了紅地毯。大家對我另眼相看,如此順利,毫無瓜葛,幸運地得到一個窈窕淑女,心裏充滿驚喜和好奇。似乎真有老虎臨陣一腳,促成了美滿姻緣的這一個趣事怪事。又經了奶奶媽媽一段時期的面試、考驗,偷窺,當大姊、小妹出嫁他去之後,她已懷孕幾月,我們從原住處南市,搬去陝西南路和奶奶媽媽及弟弟同住一個屋檐下。她們自豪和喜悅的,家中有了個大男人。雖然我什么都不能做,都不會做,十指如連在一起,大男人倒是不折不扣的。但是一起歡樂無間的只過了七年,就出了大事故,出了比吃老虎尿還驚人的大事故。一九五七年的十月一日,整風反右初期,她被批被鬥以後,送農村改造做農民去了;不足半年,次年的三月七日,整風反右的後期,協會把王若望、許傑、徐中玉戴上右派帽子的次日,我也被送農場洗腦;說是三個月六個月,一去二十幾年,還未完結;家破了,人也亡了。

她是一出校門就參加工作的學生出身的智讖份子,原來想去上海婦聯工作,後來有機會進入編輯部,她想想更好,和寫作不是更接近?才選了後者。但是無異選了死胡同;僅僅上次的一次運動中,自殺了兩個人,挨鬥了好些人,被關被放逐了也有不少。機關不大,花樣很多。她一貫積極上進,沒有任何政冶歷史問題;由於她追求進步,文章又寫得不壞,出版社管人事的頭頭,一次次找她談話,要她申請參加 [民主促進會]。我平日不關心政治,不暸解小黨派的性質,更弄不清幾個小黨派的關係,有些躊躕;她認為要參加就參加中共,不想參加其他黨派。

我說,[只要進步上進,嚴格要求自巳可以了]。所以遲遲沒有進行。而那位頭頭急不可耐了,一天對她說:[這是黨交給妳的政治任務,怎么可以不主動執行?怎么可以無視黨對妳的考驗和培養?]再三催促下,她軟下來了,只好填了表。頭頭很高興她服從指派,對她表示信任。她原來就是積極份子,又認作先進代表,多次受到表揚。可是大鳴大放以後,出於陽謀陰謀的政治需要,原先認作進步的小黨派,一律貶之為資產階級政黨,劃到中共的對立面去了。一天,還是那個頭頭 ,找她談話,大驚小怪地責備她:[妳怎么不參加無產階級政黨,參加了資產階級政黨?甘願做資產階級智識份子,資產階級的代言人]!

一時說她積極進步,服從指派,要求她參加民進;一時又說民進是資產階級政黨,把她劃到資產階級智識份子陣營去了。可憐她還只有二十五六歲,出校門不久的一個青年學生,從此被欽定為專政物件,不多久,由於參加了鳴放,就被眨下鄉落戶做農民改造思想去了!一一乘汽車坐輪船加之跑腿,沿陸路,依水路,跨越了兩省一市,第二天一早,馬不停蹄地就到了上海。妹妹和我談了各單位落實政策的大致情況,和我的設想差不了多少。我想應該這樣。改造二十幾年了,應該有個結果。雖然這個結果來得太遲太遲。何況我去洗腦改造是莫須有的,是飛來橫禍,心理創傷過大。

我很倦,休息一下是必要的,不過我沒法坐下來,第一,心神不定,第二,住處窄小,毫無辦法。於是我向原單位跑;早點去,不是可以早點聽到資訊,早點解決問題!這是我這次急急匆匆奔來的目的,它和我生活中最後一程的關係太大了;我不願像有些人似的哀怨貧困地睜著痛苦的雙眼恨恨而死,我要爭取平靜地壽終正寢,安靜而去;自然不願如六十年代 [甄別]似的空歡喜一埸,走走過場,一無所獲。不過,我知道這次情況不同,毛已逝世,幾個左派沈淪了,有的關押著,不會再讓我吃空心湯圓。雖然這樣想,不免仍然心急如焚,疑神疑鬼,懷疑自已還是不識水長山高、世事曲折複雜的老天真一個。

妹夫為我擔心。經過文革,老人員都消失了,找不到熟人,不暸解情況,倒是個問題。我認為檔案可以作為依據,問題不大。不過這只是說說而已,內心確有不少不踏實的想法。連一個人都不認識,誰會去查辦塵封了二十幾年的歷史檔案?這一想,覺得事情又複雜難辦。我簡直有點魯莽,聽見風就是雨,帶來心臟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好心情丟失了大半,似乎成了無法解決的大困難大問題。懊悔這一趟必然又是白跑,仍將一事無成,無功而返。當想到巴金先生插了手,似乎又有起死回生的想頭,希望在向我招手,成功在望。
無巧不成書,巧極了,也妙極了,依稀還記得公車的路線,靠協會的車站下車時,迎頭過來一位陌生人:[你是,你是老陳吧,久違了,久違了]!

我一定神,經過思索,忽地開朗,想起來了,右手急急伸了出去:[老蕭,老蕭]。

他聲音不高,唦啞是他的特症,大家戲稱他為 [麒派],原是文協的負責人,現為大型雙月刊的副主編。他也在這班車上,也在這站下車,他去上班。主編巴金不坐班,老蕭和李是刊物實實在在的負責人。

我快樂地說:幸虧碰到你,否則冒冒失失地恐怕連協會的大門也跑不進去!

不會,不會,他說, 你是協會的開山祖,只要報個姓通個名,誰個不曉。何況除了我,還有熟悉的人,郭和茹都還在。

進不了大門的想法是有來由的。買了車票上了車,突然想起:一九五四年吧,在一個出版社搞 [外國文藝理論小譯叢]的羅,碰進了胡風陣營,自然頭破血流,粉身碎骨,幾年的道行盡棄,一下子從青雲跌入了地獄;想來協會看看他的戀人,傳達員拒絕他進入大門,雖然協會是群??團體。費盡口舌無際於事。馬上就要流放去大西北蘭州,不和正在談情說愛的可愛人兒商量一下,能默默離開上海?他又想摸摸她的脈絡,聽聽她的反應,他是非見到楊不可的。懷著悲痛和哀怨的心情,一直在協會大門外徘徊。他知道,眼下的情況,大家和他及她都劃清了界線,沒有人會助以一臂。雖然不久前,他主持 [小譯叢]時,對不少人助過強有力的一臂。今非昔比,有些人的雙眼巳長到額角頭上,連正眼都不會瞧他。他還是在協會大門外徘徊,希望撞見楊,或者見到我。我的妻子和他在同一個編輯部工作;而楊和我又在一起共事。能見到楊萬事大吉,一切上上,最好不過了;退而求其次,如果碰到我,是不是有商量的餘地?他希望有商量的餘地。這天,他一無所獲,直到天黑,協會人員散盡,見不到想見的人。他心懷的幻想還沒破滅,愛情在燃燒,在鼓勵著他。次日淩晨,他又到了協會大門口,站在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他無異成了渴望見到未來老婆的癡漢。各地存在的不少 [望夫石],今天上海地區出現了一個奇跡,這一塊新出現的人形石,不是千篇一律的女性,石破天驚,是塊天下無雙的唯一奇石,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一位男性。是一個丈夫: [望妻石]!(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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