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92)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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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下)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外面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很遠的也沒來,賈赦也沒來。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今日請來坐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沖,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迴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們進去,不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服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作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於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只聽「碰」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爺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那水髒得很,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著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嚥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才纔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熏壞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裡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裡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那裡爬的上馬去?賈蓉只得命人趕到關廂裡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復賈珍,並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為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的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白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廝們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住小廝們,只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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