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濟民:《牧野》異國遺孤(五之一)

梅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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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觸起我多少煙雲流水般的思憶。

遙想故鄉哈爾濱,又該是那乍暖還寒的化雪時侯。在日本的琵琶湖濱,也許櫻花早已盛開了,千代子的墳上是不是正飛著繽紛的落花?這是她死後的第十七個春天,多麼感傷的春天!多麼感傷的落花!

我認識杜邊千代子,是在大連去哈爾濱的亞細亞號特快車上,恰巧我們座位號碼買在了一起,當時因為我穿著學校制服,佩戴著校徽,一觸目她就知道我是哈爾濱的學生。她是頭一次離開日本到中國來,那是因為她考取了出國的公費生,被分配到哈爾濱高女來就讀,她對哈爾濱是完全陌生的,當她知道我是哈爾濱的學生時,立刻就表示出一種歡欣的神情,無疑她是碰上了一位嚮導。她帶著那一雙美麗的眼睛,聽話時不住的抿嘴微笑著,初見,我們彼此間就產生了相當的好感,因此竟談得異常投機。

千代子是一個溫和熱情而又坦白的日本女孩,一路上她依在那藍色絲絨沙發上,眺望著車窗外早春原野上的冰雪,喋喋不休的問著一些問題,彷彿她對中國一切事物都感到非常陌生。她告訴我在她日本故鄉現在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但是在「滿洲」還末開始化雪;她還爽直的告訴我她在日本就只有一位年邁的祖父,住在她故鄉的琵琶湖濱‥‥‥。從她的談話中,我知道她是一個自幼就失去父母的孤零孩子。在我們的歡談中,雖然她不時愉快的微笑著,但是我還能體會出一個剛走出自己國家的女孩子的孤單和寂寞。

抵達哈爾濱時,那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走出車站,在輝煌的燈光中陪她乘車到學校去,一路上她從車窗望著那些閃爍撩亂的霓虹燈,像對中國城市的繁華感到有些驚奇。當我們在哈爾濱高等女學校門前分手時,不知她是想到了甚麼,竟忽然變得害羞起來,難為情的把頭低下去,面對著我躊躇半晌似乎不知說些什麼好,直等我說出「再見」時,她才把頭抬起來對我微笑的注視一眼。我走了很遠,還發現她站在校門前呆呆的注視著,也許她是正在受著一種背井離鄉的淒涼感所浸襲著。

別了這可愛的旅伴,然後我再搭另一線電車回家,不知怎的路上我一直惦念著這個孤單寂寞的日本女孩子。那天我一進家門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

「怎麼沒把那東洋娃娃領回來讓媽媽看看呢?」母親打趣的埋怨著我。

「不要遇上了日本的小間諜呀!」父親也在這樣取笑著說。

那是在一個化雪的日子裡,吹著那軟綿綿的南風,在松花江的冰層上流淌著一片閃亮的雪水。黃昏,在江堤上我又和千代子相遇,她一個人孤單單站在落日的霞彩裡,凝望著江水出神,也許她是想家了。

「杜邊小姐!」我站住這樣輕聲的叫她。

「啊!是你。」她轉過身來又驚又喜的對我微笑著。

她並不像那天我們在亞細亞號上初遇時那種沈著大方的模樣兒,彷彿略有些忸怩憂鬱的神情,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了甚麼困難。我陪她在黃昏的江堤上漫步很久,在水光燈影裡我們走著談著。正不出我所預料,她是懷念起她的母親。她坦白的告訴我:她母親生前曾是一個畫家,常常在春天的一些傍晚裡,領她在湖邊散步或唱歌。當琵琶湖那些化雪的日子裡,母親坐在窗前總像有說不完的故事。最使她難忘的就是那些醉人的春日黃昏,湖水像漂著一層艷紅的胭脂,母親常領她站在那臨水的小碼頭上,眺望日落,欣賞晚霞,就像今晚這迷人的松花江的黃昏一樣‥‥‥。啊!千代子竟有一個那樣美麗的童年。

她望著滿江的星影,在這撩人思憶的春夜裡竟充滿了思親的惆悵,教我怎樣勸慰她呢?是不是我應該把她領回家讓母親來安慰她?想到這裡我竟直率的問出來:

「杜邊小姐,你願意見見我的母親嗎?」

她猶豫半天,好像不知道怎樣回答。禁不住我一再邀請,終於她被我領回家來。

母親高興極了。千代子除了會叫「媽媽」之外,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在我的翻譯下,母親整整和她談了一個晚上,當我和母親送她回學校的時候,她彷彿又恢復那天我們初遇時的愉快神情。

一個禮拜過去了,街邊的樹木都發出了嫩芽,院子裡的李花也結滿了可愛的蓓蕾,春天真的降臨到哈爾濱了!禮拜天下午當我去市立圖書館借書的時侯,千代子竟自動的到我家來拜訪,當時因為我不在,母親和她語言不通,兩個人只是不停的在笑著。後來母親把唱機打開請她聽音樂,又找來一些畫報放在她身邊,陪她坐在客廳裡慢慢的等我。當我拿著書一進門,她就微笑的站起來表明她的來意;原來她是登門道謝的,謝謝我和母親對她的關懷,上個禮拜天恰巧是她母親的忌辰,因此她非常悲傷,她竟把松花江當做琵琶湖來憑弔那已去世了十年的母親。

「多麼可憐的孩子!」當我把她那些話譯給母親聽的時侯,母親曾憐憫的這樣惋歎著。

那天為了歡迎我們這初識的小客人,母親曾安排了一個小型的家宴,雖然她曾一再表示要離去,終於被我們懇切的挽留住,使她接受這個親切的款待。

飯前剛好父親從公司回來,在餐桌上我介紹她和父親見面,在我的翻譯下父親和她談了很多,我完全能看出,父親對她的印象是好極了。

那天在送走千代子後,母親曾一再的誇獎說:「是個多麼討人喜愛的孩子呵!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帶笑的小嘴,溫雅的風姿‥‥‥。」我知道母親就是喜愛女孩子,我邀請千代子到家來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春天是個遊覽的季節,也是個遊子思鄉的季節,對千代子來說,我們寧肯教它是個遊覽的季節,也不願教它是個思鄉的季節。每當假日前夕,母親總是對我說:「把那乖孩子約來家裡,給她解解悶兒吧!」幾乎每個週末我都在電話中向她傳達母親的意思;約她到家裡來欣賞音樂;到郊外去踏青;到江濱公園去釣魚;跟母親到原野上去挖蒲公英;去看電影‥‥‥。慢慢地跟我們熟得幾乎就像自己家裡的孩子一樣,甚至有時她把功課都帶到我家來做。母親也總是時時刻刻的惦念著她,還常常說:

「這樣小的年紀就棄國離家一個人跑到中國來,難怪孩子會覺得孤單寂寞。」

千代子是個極端聰慧的女孩子,她的中國話進步得很快,還不到半年她就能很方便的聽懂母親為她補習數學時的講解。無論在那兒,只要她一看見母親就會親熱的喊著「媽媽」。有一次她在正陽街一家大百貨公司裡遇見了母親,隔老遠就喊著「媽媽」,使全場的顧客都注視著她們,人們一定都覺得驚奇,怎麼一個中國母親會有一個日本孩子呢?

對於我和千代子的關係,竟使母親異常矛盾,首先她曾鼓勵我盡可能的陪著千代子去玩,好替她解悶兒,但是當她看著我們日漸親蜜,行影不離的樣子,又有些顧慮。有一次當我正準備去找千代子的時候她提醒我:「千代子是個日本人,你待她只能像待妹妹似的,乖孩子,我的話你懂嗎?」有一次母親還像開玩笑一樣的說:「如果我允許你娶個日本女孩,在黑龍江老家的祖父會把我和你爸爸殺了。」雖然這是玩笑的話,但已真實的透露了她做母親的困難。(待續…)                  

(五五、四、五至七日連載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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