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25)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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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上)

題曰:
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情痴苦淚多,未習顏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致。嗟彼桑間人,好醜非其類。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道而觀者,何啻數萬也。也有羨慕的,也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裏。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打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她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得屋內嘻溜(原字為左口右留)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哪裏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誰來救你!」寶玉連忙攔住,笑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了她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就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後。寶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裏抓子兒贏瓜子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一個在屋裏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她作什麼呢,一些聲氣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 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未可定。」

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裏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的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條(原字為糸部)子,正在那裏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這結子,沒工夫和她們瞎鬧,因哄她們道:『你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裏靜坐一坐,養一養神。』她就編派了許多混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她那嘴!」

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她們玩去,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哪裏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裏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裏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得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人客來時,令彼即來通稟;若無甚要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於是一逕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只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大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何用?莫非是要請哪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她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甚麼來,自己傷感了一會,題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啊詞啊。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兒、木瓜、佛手之類,又不大喜熏香﹔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去了。

寶玉這裏,不由得低頭細想,心內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若是同哪一位姊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是因七月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荐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林妹妹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她煩惱鬱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她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出了園門,一逕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兒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她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裏人多,你哪裏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掛。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裏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來看視看視。」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哪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她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好叫她知道的,也有對她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閑話,別過鳳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的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裏搬桌子,收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裏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哭泣之狀,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將來使我……」說到這裏,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自小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死,卻只是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重,每每因說話造次,得罪了她,致彼哭泣。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黛玉,不想把話來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早已滾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他二人不知又為何事角口,因說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來了,到底是怎麼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閑步。只見硯臺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 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麼﹖」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喜、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因身上懶懶的,沒同她去,適才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裏,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倒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了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寶釵道:「林妹妹這慮得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裏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之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 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施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 妃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贊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名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原字為左足右宗)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襲前人。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仍欲往下說時,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裏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風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路適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裏面哭聲震天,卻是賈扁(原字為左玉右扁)、賈珖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裏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 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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