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70)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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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夢子/大紀元)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下)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茗煙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裏,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兒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的,嘴裏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她,只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裏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

寶玉只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她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裏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裏下了一個子兒,那裏你不應麼﹖」寶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我這麼一應,你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究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阿嗄,還有一著『反扑』在裏頭呢!我倒沒防備。」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她們姊妹。料著惜春屋裏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麼樣。」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裏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裏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裏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裏撫琴呢。」妙玉道:「原來她也會這個,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她。」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

只聽得低吟道: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裏邊又吟道: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她聲調,也覺得過悲了。」裏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裏邊又吟道: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裏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裏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籤,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裏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喚醒她,一面給她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后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后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她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那裏說呢。她自從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裏亂嚷說,強盜來搶她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然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裏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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