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住了筷子,說:「你們現在做好朋友。再大點,命運就分岔路了,就不一樣了。」
有什麼好分岔路的呢?她們會長大,她們的家依然隔壁挨著隔壁,她們還是會這樣在一起的。小馨的心,在這柔軟的晚餐桌上的時光,柔軟地束著,包好──她沒有遺憾,也沒有奮力的祈望……。
秦思雨討好地說:「小馨比我聰明。她會讀書。」
爸爸說,可是秦思雨,你的命要比小馨的命好許多呵。將來,小馨什麼都要靠她自己,人生一定是雙倍的辛苦。
小馨終於從碗裡抬起頭來,說:「誰說的呀?」
爸爸道:「因為,人家托生就托得比你好啊。」
秦思雨興奮地說:「從哪裡可以看出來我會托生?」
爸爸就說:「你看,你遇見的父母,他們都是富貴能幹人,家裡條件這麼好,什麼都不用發愁,你將來的路,他們自然都會替你想得到,安排好。而小馨呢,她是凡事無依……」
「托生」這個神秘的事務,是最讓孩子們感到激動和好奇的,小馨搶搶地說:「我知道這個事情的,媽媽說,我投胎的時候跑快了,嗚-嗚-嗚,像風一樣,一吹,就不小心落到你們家裡來了。」她抱歉似的歎息了一聲,模模糊糊地想,那個時候自己到底可以跑多遠呢?如果準確降落,應該抵達的地方是在哪兒呢?
秦思雨反倒自謙地:「我卻覺得小馨哪樣都比我好呀。她才是會托生。」她眼睛亮亮地環顧著這身處的小小廚房,陳舊的地板,洇濕的壁角,一面牆上掛著一隻碗櫥,切菜的案板下頭,擺著幾隻泡菜罎子。老舊的鐵皮爐火灶,是用熟了手,從沒熄過火的,這初秋的黃昏,河邊的霧氣濃濃的浸過來,爐裡的煤火散發著細微的恰到好處的暖。靠飯桌的牆壁上貼著仙女摘蟠桃的、胖娃娃抱鯉魚的年畫,也籠著一層煙漬氣,被早晚的霧氣氤氳,畫面是黯淡的黃。窄小的樓梯通往樓上,那也是秦思雨熟稔於心的,小馨那張靠牆的小木床,薄薄的被絮,潔淨的卡通床單,一張小木桌上支著一盞塑膠殼子的檯燈,是一個小小孩的臥室,可那空氣裡頭,也醞釀著沒有成型的小小少女的心思,可釅生多少溫柔夢幻的……小馨的這個窄小的,勤勉生計的家,在秦思雨的眼裡,就像童話書裡的畫圖,是用有點歪歪斜斜的筆觸,軟軟地畫出來的,仿佛飛雪飄灑在大森林裡頭的,唯有這間溫暖的小木屋,它的壁爐裡燃燒著劈啪作響的木材,散發著暖金色安詳的火光,房子裡的小壇小罐,都是溫暖的,可撫慰人心的。
爸爸望著秦思雨,接著剛才的話頭,笑咪咪地誇獎道:「秦思雨和你媽媽一樣,好會說話。這麼小,就知道謙虛了。」
小馨搶著說:「謙虛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她一說完,飯桌上的三個人都神色吃驚地看著她,旋即笑起來。小馨的小臉滿面羞紅,她補充說:「我們學校的品德書上說的,是吧,秦思雨哦?」她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很不合時宜的話。就和孔思涵在小人書上寫上幾句駭人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果不還,全家死完。」一樣滑稽。
爸爸說:「人的出生,就定下了一多半的命運。小馨她將來,是什麼都要靠她自己的,人生是別人的兩倍辛苦。」小馨聽到爸爸這麼給自己布置未來,很是不服氣,也很不滿意,她皺著眉頭,鼻翼一扇一扇的,憤憤地瞪著爸爸。謀著聲色詫厲地說上一句什麼。
媽媽見秦思雨一直伸長了筷子去夾那碟子紅釅釅的泡火蔥頭,便將碟子移到她的面前。秦思雨不好意思地收住筷子,咬在嘴裡,害羞地看了看小馨媽媽。她是一個從遠方來的異鄉人,幾乎不和小城裡的人們說話,秦思雨在小馨家裡,也很少聽見她媽媽說話,她似乎講不來這裡的方言。可是,秦思雨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她,明白她,她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不能言說的牽連。她那麼的喜歡小馨媽媽,她還比小馨更能理解她。她是從一個遙遠的,誰也不曾知道的異鄉來的此地的,她的身上,總散發著翻山越嶺飄流的氣息,清晨的露水的氣息。小女孩秦思雨可以嗅到這樣清新而微鹹的味道。她還懵懂地預感到,等到她長大到可以獨自遠走的一天,就如同小馨的媽媽一樣,遠遠地,不知走到哪裡去。
吃過了飯,小馨拿筷子將菜都撥撥好,用一方絲瓜布巾,輕輕地抹去菜碗邊沿的醬漬,秦思雨搶著要幫媽媽洗碗,靈巧地一隻一隻摞了飯碗搬到灶臺上,爸爸便勸阻道:小馨也不洗碗的。你也不要洗。
門廳邊有一個人走來,問爸爸要不要去隔壁打撲克牌。守夜生意的時候,人們常常這樣消磨時光。爸爸向媽媽張望著,然而水池邊只站著一個無言的背影,爸爸便向來人喃喃道:「打牌就打麼,等一下我就過來了。」(待續)@#
責任編輯:王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