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87)

作者:柳岸

老虎。(雅惠翻攝/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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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徐大姐前導,魏仲民顫巍巍地在後緊隨。剛走不幾步,她似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差點忘了,前面是省公安工作會議,樓道裡有警衛我們過不去,走地下室吧!」

長長的地下室只有幾盞十五瓦螢光燈。陰暗,泛著發藍的光。

突然,魏仲民聽得一聲喊叫:

「我冷!……冷!……我不是神經病,給我衣服,……你們給我衣服!」

女人的聲音,尖戾、淒厲!

魏仲民大吃一驚。他小心翼翼地手扶著牆,唯恐不小心一步踏進深淵。忽然一扇未經閂起的門被魏仲民無意中觸開。裡面木板床上坐著一位頭髮散亂、渾身赤裸的女人。她凍得縮成一團。大概連大小便都不得自由吧,室內臭氣薰天。

她兩眼發綠!

魏仲民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徐大姐見魏仲民未跟上來,便轉回身扶起他,並對著黑影裡怒喊道:「你們任憑田守芬在這裡大喊大叫?……她一個神經病,赤身露體像個什麼樣子 ?」

閃出一個人影把門關上。

那叫田守芬的高喊:「徐大姐!徐大姐!……你瞭解我,我不是神經病!給我衣服,給我衣服!……」

徐大姐沒有再說話照常走著,魏仲民亦步亦趨。眼看前面已有天光現出,該是黑暗盡頭了,卻又聽得右邊一間室內有央求聲:「……槍斃我吧!槍斃我吧!……我田守志犯了罪,該死。我不怕死,就怕受罪。……我願意死!……」

魏仲民幾乎是被徐大姐拖出地下室。

他如踉踉蹌蹌走出劉家花園,甚至沒能發覺一個最明顯的疑問:來的時候他是被汽車迎來的,為什麼走的時候卻沒汽車相送?

他一跛一巔,心急如焚卻步履艱難。其實他平日腰腿並未見異常,只是今天像是有一股股冷風從腳底升起,彷彿骨髓都被凍僵。

對於警察對老百姓動私刑這種事,魏仲民過去時有所聞,但都是半信半疑。警察面對狡猾的罪犯忍不住有些「情緒激動」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應當不會過分吧。

開始領教「逼供信」的滋味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身為「走資派」被「紅衛兵、造反派」打得口鼻流血,雙眼紅腫,以致不得不躲進當時祁家樓的地下室三個月。

可剛才親見的一幕較之「文化大革命」則又是大大的「青出於藍」了。這些從電影鏡頭中學來的地獄手法真實地、生活地再現⎯⎯那人類最後生命的叫喊!

為什麼戈進軍要讓他看這些,是要用來對付他還是女兒?

今天這一整場談話是一齣戲,是戈進軍編、導、排、練、演一身兼備的戲。他用「照片事件」為案由,以裡通外國為威脅,再以「地獄」為恐嚇目的,是要雲英和他就範。找到照片,銷毀證據!

不!他寧肯自己死也不能讓女兒蒙受一個「裡通外國」的罪名。

要說服雲英:不要顧念老爸,遠走高飛!流浪、逃亡,到深山老林去做「白毛女」;到大漠、長河做「吉卜塞」;甚至也可去自己一向印象不好的西方國家流亡。

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走了多長時間、走了多少路他都不知道。當他意識到必須抬起腿才能邁上台階時,才知道已經進入「幹休大院」來到自家門前了。

他走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電話。……

但腦子裡一片空白。女兒現在哪裡?她身邊有沒有電話?更重要的⎯⎯他再三端詳著電話,彷彿在探究一塊千年化石。這裡面……難道不會有人做手腳,偷聽?……

他在客廳裡來回踱步,並不時停下來在一張紙上寫些什麼。腿腳酸痛,整個身體都顫抖。逐漸地,覺得胸口氣悶,呼叫短促,喉嚨中彷彿有東西在衝撞,口鼻間一股血腥。忽地,他把口一張,一團血塊湧出喉管。一向不喝生水的他奔進廚房,打開水龍頭盡力灌飲。……

不能死!……起碼現在不能死!要趁這最後一口氣找到女兒,叫她逃出虎口!

一股涼意沁入心胸:對!到大槐樹巷去,雲英或許就在那裡。地下室現在是張文隆住,在那裡療傷,如果雲英不在的話讓他設法通知!

提起這張文隆魏仲民又別添一樁心事:那照片的事莫非是他幹的?把照片捅到國外去卻讓雲英揹黑鍋?

連已經骯髒的衣服他也不換,拖著力竭的雙腿再度奔下樓梯,走出院門。

 

四十八  「天日曷喪……」

魏雲英給張文隆留下的「功課」是讀兩本書。一是《西安事變的歲月》,另一本叫做《李自成傳》。要求他兩相對照著看,從中得出體會,記下心得。等她回來檢查時能得一個「及格」。

李麟在打腹稿:

「……大多數的歷史學家都認為明朝『不亡於清,而亡於流寇』⎯⎯張學良在被囚期間蔣介石曾送他一部《明史》;李自成在對付明朝時是摧枯拉朽的,但遇到皇太極、多爾袞的清兵時則自己變成了枯朽;日本人進軍中國的路線與多爾袞進軍中原十分相似;李自成在四川山中做了和尚⎯⎯共產黨在陜北抗日。李麟怎麼也參不透這兩本書互相對照的用意,看來這個「及格」是得不到了。

地下室臨教堂的西口響起「梆、梆、梆」三響,這是他與自己人約定的開門暗號。

他放下書,興高采烈地撲向洞門。心想:今天又是一個切磋琢磨、溫馨甜蜜的夜晚……

開門一看,來者竟是魏仲民,他愣了!

魏仲民一下子還不適應防空洞昏暗的環境,李麟只好攙扶著他步下土階。土階還沒走完他就問:「雲英呢?……雲英在哪裡?」

雲英此時在二道壩。她與鄧月蕙換了個位置,此時正睡在月蕙的床上,而後者卻正在大槐樹巷。

按照與雲英的約定,她的去向不能對任何人透露。但現在是她的父親,那麽該不該說呢?

李麟一猶豫,魏仲民更覺得其中有「鬼」:「你把我女兒藏到哪裡去了?」魏仲民可找到了發泄對象,一肚子怒火湧腔而出:「張文隆!不!你不姓張,你姓李!你……是祁冠英的兒子,祁冠三是你舅。你們一家人……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

李麟見事不好,暗中打開手機撥了個號碼……

「你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逃來這裡。你纏上了我的女兒,讓她跟著你們做陰謀集團的陪葬品,……是你們『裡通外國』!……」

李麟氣得不知如何才好。他認定魏仲民不脫其共產黨「高幹」怯懦、殘酷、狡詐、卑鄙的本質,在生死榮辱關頭不惜出賣靈魂,為擺脫自己而向別人反咬一口。聯想到當年對母親的迫害,他真想做一番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唾罵。可顧慮到他是雲英的父親,不便發作,只好把心頭怒火壓了下來。心想:不如一走了之。

誰知,魏仲民竟下了跪:

「我知道你曾救過她!你對我們家有恩,我給你下跪!……但是,你和我們不一樣……我女兒……是革命的後代,她身上流的是無產階級的血。……我……求你把她還給我,離開她!……」

李麟還是壓住火氣,扶起魏仲民:「魏伯伯,您先不要激動。發生了什麼事?起來說話!」

魏仲民倔強地躲著李麟的攙扶:「你不要碰我,你走,你走!……」他大概氣糊塗了,還以為這是他曾為主人的防空洞。

李麟鄙夷地一笑:「好,我走,我走……」他拿起床上的書準備外出躲一陣。

可魏仲民又忽然清醒了:「別……別!你還沒告訴我雲英在哪裡呢?」說著他又抓住李麟。

李麟掙脫他向西口走上來。……

可是不等他抓住門把手,門卻突然被打開。同時,倏地從外面飛進一隻腳,正踹到李麟的胸口上,力道之大竟使他連翻幾個「倒毛」摔坐在地下。

一個身著警服卻未佩警銜的人走進來,手中一隻「五四」手槍直抵到李麟腦門上:

「我本想套的是隻錦雞,卻不想逮住一頭狼。…姓李?……還來歷不明,對不對,魏部長?……可得謝謝你幫了大忙!」

魏仲民目瞪口呆。他沒想到戈進軍竟是「黃雀在後」。

李麟終於壓抑不住怒火,無視緊抵的槍口,指著魏仲民厲聲斥道:「你!……好黑的心!」他斷定是魏仲民出賣了自己。……

祁冠三從電話裡聽到地下室所發生的一切。戈進軍的出現使局面陷入嚴重關頭。好像早就預計有這一天到來,他七十多歲的身體突然矯健起來,腳步俐索地跑上二樓叫醒鄧月蕙,卻以異常平穩的言詞告訴她發生的情況,囑咐她:

「……出巷口,到上士街,紅星電影院前打公用電話。告訴六子:魏仲民轉了向,帶戈進軍來抓文隆,叫他做好準備,盡可能來接應一下!……出門要是有人跟蹤的話不要害怕,把他引開,到電影院再甩開他!……」

「祁伯伯你放心!」月蕙已感覺到事情嚴重,她起身披上棉衣就走。到後門卻又被祁冠三叫住,老人幫她把棉衣穿好,嘴裡說著:「外面已經冷了!」關愛的眼神直送她消失在視線之外……

或許他已意識到這是最後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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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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