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巢隨筆 (110):暢 遊 生 命 遼 闊 的 水 面

黃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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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8. 22

那兩個姑娘一個叫楊靜,一個叫張燕。隔日她們找上門來了,帶來了另一個陌生的姑娘。三個姑娘來訪的時候,我和秋瀟雨蘭正好在城裏,也許正當她們失望地叩擊夢巢之門的時候,我們正出現在她們的商場上。她們留下了便條和電話號碼,說還要再來。秋瀟雨蘭見條去了電話,纔知道她們帶來了糕點、葡萄酒、蘋果等好多水果,結果去貝殼島時,水果被水淹了,三個姑娘淋了一場突發的夏雨,濕淋淋地返城。那天好像是一個週末。

在一個平常上班的日子,三個人又出奇不意地出現。不過,這次少了那個陌生的姑娘,卻多了那個黑黑胖胖的推汽車輪胎的小夥子,這傢伙也許那天分手後就去了她們商場約她們。她們來時陽光正好,滿院明晃晃的,她們坐在樓下房東一間陰涼的屋裏,我與秋瀟雨蘭剛從花溪回來,我一個人走在前面,被張燕一眼看見就喚住了。這次她們採購了許多食物,並預備了調料和杠炭,提了一大旅行包,準備去花溪水庫搞燒烤。那推輪胎的黑胖小夥子當然地做了運輸隊員。

她們進屋一看見這麼多書就驚叫了。挨著書櫥一一看著書名,並指著滿屋我的照片說,她們上次來的時候,從紗窗裏就看見過。她們說我人實際上比照片上還年青;很喜歡我和秋瀟雨蘭掛在牆上的照片;把一張我以江水為背景的照片誤認作是海,因為水瀰漫了整個背景。我指著有幾尺高的影集問她們喜歡看影集不?她們說喜歡,一翻看就顧不了吃飯。她們對我的朗誦照片、訪美留影和與秋瀟雨蘭初戀及婚後合影都充滿興趣,看得津津有味,並且仔細地讀了我寫的愛情詩《我的奏鳴曲》,和我在獄中為秋瀟雨蘭寫下的《純情之戀》。她們因我給秋瀟雨蘭的情詩竟是在獄中躲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照著寫下的驚歎不已,而且也為一個大牆背後囚徒的純情和獄外一個少女的等待所深深感動。楊靜見到最後一首詩《讓我們舉行一次遲遲沒有舉行的婚禮》不禁問道,你們沒有舉行過婚禮嗎?張燕見到詩中天空的雲帳、曠野寬敞的洞房和開著蘭花的草地的處女清潔的婚床激動得滿面放光,她叫著說,多美的婚禮、多癡的心靈、多純的情感!她顯然把自己也置身其中,夢想著她是其中那個初婚的新娘了。她對秋瀟雨蘭的愛情充滿羡慕,玩笑著問我,你就是用這種手段呀?她意思是我就是用詩征服了秋瀟雨蘭的心;如果換上她,換上她面對詩歌的神性和純情,她也顯然不經一擊,整個少女的心靈都會水像晶般撞碎。那黑胖子憨憨地坐在一邊微有妒意,但又無可奈何;他也許後悔此行,不願意在剩下的途程中繼續充當搬運工了。我遞給他一根煙,不無應酬地跟他聊聊。大家在屋裏合了影作個紀念。開始我給秋瀟雨蘭同姑娘們照,接著又換秋瀟雨蘭幫我們照。我被擁在兩個姑娘中間,我感覺張燕偏著頭微微朝我靠,於是我張開雙臂,一手搭在楊靜的肩頭上,一手在背後摟住張燕的腰。那黑胖子被擠在一角,在生活場景和鏡頭裏似乎成了多餘的成份。

出發去花溪水庫時,先乘一段公共汽車,到達花溪鎮上花溪公園門口時又換乘三輪車,我們分乘兩輛三輪朝水庫奔去。秋瀟雨蘭與兩個姑娘同乘一輛,我與胖小子同乘一輛,這時我也不自覺加入了搬運工行列,所有的包包、網兜全放在我們車上,上車下車我與胖小子兩個人負責分別提。許多年以前,我曾同人來過花溪水庫,也就是在這兒的「三峽」中見過一條幾乎橫跨「三峽」兩岸的又大又長的蛇。當時我與夥伴雖在船上,但隔得很近,嚇得心驚肉跳,眼睜睜地望著它穿過又深又綠的黑水,滑入對岸草叢、鑽進岩洞中。還好。它沒有傷我們,後來我們纔知道水蛇在水中不傷人,因為咬了人,它自己也活不成。那時候上水庫要靠人力翻上水壩,現在修了一條通車的路,可直接到達水邊。水壩上也修起了橋,可以臨橋眺望水庫風景。岸邊上多了一些賣小吃的地攤,一些人在遮陽傘下吃燒烤、喝啤酒。

重見水庫,我為它遼闊的水面感動興奮。因為不是禮拜日,水面上游泳的人很少,但姑娘們卻不願意有人的地方,她們想找個更僻靜的地方躲起來,不喜歡有人看見,仿佛是單獨一對情侶幽會時的心緒。我們在一座小山頂上的樹叢中找到一片開闊的草地,但這兒離湖遠不太理想,因為最佳的選擇就是一邊吃燒烤一邊可以下水。但也祗好如此了,先弄了燒烤吃再去游泳。幾塊石頭架起了灶,點燃和吹旺了炭火,架起了鐵絲網,開始搞燒烤。有雞腿、雞皮、牛肉片、洋芋、香腸。洋芋沒有洗,是楊靜從家裏帶來的兩個大洋芋,胡亂刮了兩下,就劃成了片片。食物烤得黃澄澄、油汪汪、香噴噴。秋瀟雨蘭建議折些松枝當燃料,食物有一股青松的清香。果然烤出來的食物奇香撲鼻,大家都吃得很開胃。這時纔發現缺少飲料,幸虧秋瀟雨蘭從家裏帶上了一大瓶豆漿,分別倒在幾個塑膠盃中。豆漿從未有過的清涼爽口,可惜太少太少,這時候若有幾瓶啤酒下燒烤真是太愜意不過了。而那胖小子說,如果現在有盃茶,點上一根煙,翻上一本過癮的言情小說最來勁。太熱,我一上山就把衣服脫了,祗穿條游泳褲,做隨時準備下水的姿勢。我建議姑娘們也把衣服脫了,換上游泳衣。張燕先獨個兒脫了,秋瀟雨蘭和楊靜也去找了個隱蔽處換上了游泳衣。唯有那黑胖小子衣冠楚楚,甚至連襯衣扣子也沒有解開,腰上的BB機不停地叫,不知是單位上發現他突然不見在尋呼他還是有一些鬼頭鬼腦的約會?他吹炭火很起勁,氣又粗又大,像個吹火筒。儘管周身穿著顯得體面,但卻極為彆扭,雙手和全身都弄髒了,一張胖嘟嘟的黑臉成了花臉。燒烤快吃完的時候,大家都很滿意,祗有張燕好像還沒有吃過東西似的。秋瀟雨蘭驚奇她的好胃口,說別吃成個胖子。下山游泳的時候,秋瀟雨蘭同姑娘們先走,我與黑胖小子留下來善後,待她們身影消失,我們一人朝炭火上淋了一泡尿。

真沒想到湖水這麼暖和、清亮開闊。也許因為我們常在流動的河面不寬的河水裏游泳,水要較這裏涼得多;加上夏日游泳的人多,還有農民在河裏撈螺絲,常常把河水弄渾。現在這片湖水這麼寬闊、這麼溫暖、這麼澄清,你真想在水中翻筋斗。我和秋瀟雨蘭並肩前進,游到湖中心又折了回來,然後又調頭朝深水游去,不想上岸。而且我們意外發現水深浮力也大,游起來比在河裏省力得多。楊靜一個人獨游。張燕套了個汽胎在水中胡飄。這時候黑胖小子終見有機可乘,發現了既可稱心隨意與姑娘單獨相處又可大顯身手的機會。他把張燕的汽胎朝一個隱秘的角落推去,獨自在那兒教她游泳,直到大家上岸了,還不肯上來。

今天的游泳真是暢快極了。人多麼希望擁有一片好水,陪伴你度過整個夏日,還有幾個少女在水波和陽光下閃爍,還有一棟房子靜靜立在隔水不遠的緩坡上,還有書,還有音樂,還有燈光和舞蹈,還有靜夜的清談和聚會,還有不期而至的豔遇和幽情。這一切都是游泳,讓你舒坦暢遊在全部生命和整個宇宙人生的浩淼遼闊的水面上。生命的形式在於「漂」;生命的意義在於「遊」。隱居也是一種漂泊;寧靜裏也有暢遊。太陽已經西沉。落日的光柱斜照,無形地移動在兩岸青山綠樹簇擁的水面上。在落霞消失前,你穿著泳褲獨立水邊,看著一片霞光心裏有一種莫名的眷戀、惆悵和感動。秋瀟雨蘭快來,看這水面落日的霞光!秋瀟雨蘭跑來了,同你一起眺望與落日相融的遠山和水面。眺望,一句話不說,祗僅僅眺望,就已經豐碩有餘了!

人生能有多少次靜立湖濱、江岸或海邊眺望落日的場景?此處的霞光不也是彼處的霞光?我相信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落日霞光都是同一的霞光。我忽然想起愛琴海或地中海的某個黃昏,浩大的海域,落日氾濫的血光和火焰。頃刻間,你竟不知此時此刻自己置身何處!

我與秋瀟雨蘭就這樣忘情眺望著,直到暮色蒼茫。

人生太短暫了,有時候一次眺望也是無數次眺望;無數次眺望也僅僅如一次眺望。祗要你某次眺望有足夠的質量,短暫的刹那也就瀰漫無限的永恆,永遠保存在美好的人生回視和不滅的記憶中。

那黑胖小子終於擁著張燕上岸來了,臉上有一種滿足的表情。

回來的時候,我們改乘馬車。叮叮噹,叮叮噹,玲兒響叮噹。馬兒呀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嗨喲。我們像雙翼的神馬,飛馳在草原上。腦子裏一些莫名其妙的歌句。秋瀟雨蘭領頭唱了起來,我低聲伴唱,那兩個姑娘出奇地沈默。黑胖小子一聲不吭。我們都希望馬兒跑慢些,再慢些,讓我們好好地品味一下馬蹄聲、鈴鐺聲、乍起的夜風聲、路旁河水的激濺聲、馬路兩邊樹葉的籟籟聲和自己心中某種莫名其妙的清晰和模糊的聲音。夜幕中星光明滅。馬車賓士在鄉間馬路上,兩旁的景色仿佛閱讀、繪畫、音樂記憶中的俄羅斯原野。

我們送走太陽,又迎來了月亮。張燕突然冒出一句,仿佛是吟誦,也仿佛是自言自語。想不到你詩情大發啦。我噗哧笑了起來,逗笑說。你喜歡月亮還是喜歡太陽?張燕說,兩者我都希望擁有。

回到家裏,秋瀟雨蘭就沉沉睡了。太疲倦了,一種快樂的甜蜜的疲倦。她在夢中嗚嗚地哭了起來。聽見她在夢中說,見色忘義。人家跟你合影,親密一點,你嫌酸不溜湫;你與別人合影,又是搭肩,又是勾腰,你就會親密了?原來這是她在攝影時,在鏡頭裏發現的秘密。這時候我纔發現她早醒了,正笑嘻嘻地擰住我的一隻耳朵。

我劃動雙臂和蹬動雙腿做游泳狀。你是不是要等我雙臂在水中再也劃不動,雙腿在大地上再也移不動,纔認為是我人生存在的最佳形式?

這時我想起了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和莫泊桑的《人生》,無論是自傳性質還是小說的虛構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否有過本真的不加粉飾的人生感受、是否讓自己的生命宇宙性地存在過和生活過?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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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真:(02)23639735
http://www.tsbooks.com.tw
ISBN 957-8221-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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