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26)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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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下)

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身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得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並二姐、三姐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識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鹿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裏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五百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向庫上去領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問我。」俞祿道:「昨日已曾向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寺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奴才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裏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哪裏暫且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還可以巴結,這四五百兩,一時哪裏辦得來!」賈珍想了一想,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兒,一並令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再到阿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老二,我心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又何妨。」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哪裏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敢是好呢。只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數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嬸子那裏卻難。」

賈璉聽到這裏,心花都開了,哪裏還有什麼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行去,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賈璉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咱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什物,再撥兩窩子家下人過去服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嫂子在裏面住著,深宅大院,哪裏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裏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兩個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哪裏意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提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裏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裏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弟兄,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亦含笑讓坐,賈璉便靠東邊板壁坐了,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寒溫畢,賈璉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哪裏去了。怎麼不見?」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便睨視二姐一笑。二姐亦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因見二姐手中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手巾擺弄,便搭訕著往腰內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

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珮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仍坐著吃茶。只聽後面一陣帘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著兩個小丫頭自後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時,只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已不知哪裏去了,賈璉方放了心。

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閑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裏有事無事。」尤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裏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裏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哪裏的話。在家裏也是住著,在這裏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裏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裏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裏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正說著,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叫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她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麼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寺裏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的姨爹,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見三姐笑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的了,等我撕他那嘴!」一面說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自己見 他父親,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裏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經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願意不願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問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她與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比張華勝強十倍,遂連忙過來與二姐商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回覆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又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三人商議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 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只是府裡家人不敢擅動,外頭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鳳姐打鬧了一陣,含羞吊死了,賈璉給了二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卻就和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後來多渾蟲酒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裡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外頭住著。賈璉一時想起來,便叫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裡來,預備二姐過來時服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又使人將張華父子叫來,逼勒著與尤老娘寫退婚書。

卻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哪裏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 與二姐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銀十數兩銀子,兩家退罷親,不提。

這裏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過門。未知如何,下回分解。正是:只為同枝貪色欲,致教連理起戈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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