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17)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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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羅斯少女K.A.索班斯卡雅的紀念冊上,可以見到普希金那潦草而有力的筆跡:

我的名字對你算得了什麼?
它將死去,像是濺在遙遠的岸上,
那海浪的沉鬱的聲音,
像是午夜的森林的幽響。

在那留作紀念的枯葉上,
它會留下無言的痕跡,
就彷彿墓碑上的一些花紋,
記載著人所不懂的語言。

這是一個遭受過流放、並且至死都在受著迫害的詩人:他在沙皇的刺刀下面勇敢地歌頌自由,熱烈地號召人們同情那些為權力的輪子碾碎了的千千萬萬善良的普通人。也許正是普希金,這顆明亮的北極星,激發了萬里迢迢的珠江邊上一個少年美好的天性,教會他去熱愛真理,鄙棄一切醜惡和不義。早在讀初中的時候,他就已經和這位俄羅斯詩歌之父交上了朋友。為了更好地諦聽詩人美妙的琴弦,他在高中時代勤奮而刻苦的學習,初步通曉了俄語。然而許多年過去了,他為現實的環境所迫,不幸中斷了這種心靈上的交往和享受。想不到今晚托了小豬的福,使他竟然有緣分在這兒重新見到他所喜愛的北極星。而且,這看守小豬的任務,至少還得繼續好幾個晚上吧?也就是說,他又有充分的機會和闊別已久的詩人敘面了,聽聽老友深刻而又淺易地傾述內心的樂曲。這個幸福是小豬帶給他的。楊玄說得對:人沾了豬的光了。真該謝謝造物主讓這些愚蠢的豬崽子出世!
他好像度過了一個酷熱而疲勞的炎夏的白天,傍晚走到山泉裏,此刻正在痛痛快快地沐浴,說不出的舒爽愜意!北風在呼嘯。但他沒有感覺到。他已經忘卻了現實,忘卻了煩惱,完全陶醉在他用兩隻手捧著的一本殘破的詩集裏了。他懷著狂喜的心情,翻過了一頁又一頁。目光從一行移向另一行,靈感像波濤似地一個跟著一個湧上來。他一口氣讀了十多首詩,最後目光打住了,再也不肯向前走:

我愛你愛得那麼溫柔,那麼專一;
呵!但願別人愛著你,也像我一樣。

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面前鉛印的小字彷彿在挪動,一個個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像煞有介事似地來回奔跑,不規則地彼此亂闖亂碰。這情景,叫人想起了化學書上描寫過的分子的布朗運動。愈來愈多的方塊字捲進了布朗運動。他們失去了原先古板的形狀,蹦呀跳呀的,你推我撞,吵吵嚷嚷地亂作一團。忽然,他發現有兩個小圓點騰空而起,跳出了這場喧鬧的遊戲,倏地變成了兩隻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正在瞧著自己哩!他吃了一驚。布朗運動立時消失了。他看見了——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個蓓蕾初開的少女的顏面。圓圓的臉龐,中間鑲著一個稍微有點扁凹的鼻樑;白嫩的腮幫子時不時地泛起陣陣紅暈,紅暈中間浮現出兩個小巧玲瓏的酒窩。在那兩抹淡淡的眉毛下面,閃耀著一雙流星似的眼睛。看,她在微笑!兩瓣鮮紅的嘴唇微微地掀開,牙齒透出了白玉一般的光澤。他好像聽到她說話了:
「傻小鬼!你不會忘了我吧——永遠?」
「不會忘!不會忘!」他在心裏面大聲回答道。「永遠永遠不會忘!」
她是一個北京姑娘。他們是怎麼要好起來的,他記不得了。事實上,他當時也是稀裏糊塗的。不知怎麼搞的,兩個人一下子要好起來了,常常在一塊兒學習、散步和聊天,好像誰離了誰都不行。周圍的同學開始議論紛紛,尤其是女同學們,偷偷地向他們眨眼睛。只記得放寒假了,姑娘遲遲不肯回家,後來終因父母再三來信催促,才勉強在除夕趕回去。可是剛過了大年初一,姑娘又忽然在他面前出現了,——據她自己說,是回來復習功課的。不過她回來得太匆忙,在火車站把鋼筆丟了,還丟了一本講義。
姑娘回家的當天晚上,就開始下雪,一直下到她回來才停。地面鋪上了潔白的絨毯,足足有兩尺厚。他們現在肩並肩地在雪地上漫步,雪在他們的腳下吱吱作響。這是他到北方以後的第一個冬天。雪後一切都感到新鮮、有趣,一點也沒有寒意。他雄赳赳地站在姑娘旁邊,欣賞著雪景,為自己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真實的雪而慶倖、歡呼。在這以前,他只在書本上,在文學作品裏讀到過雪,腦子裏有一個模糊的抽像的概念,可怎麼也想像不出來雪——到底是什麼樣的玩藝兒?他的家鄉是從來不下雪的,連冰都沒有見過一片。
「雪實在太美了。那麼白、那麼柔,還閃閃發光呢!要是讓這些雪都變成白糖和麵粉,那多好呀!窮人富人都有份,愛拿多少就拿多少,全世界就不愁沒吃的了。」
聽了他的奇怪的議論,姑娘歡暢地笑了。她的耳朵曾經聽過不少對於雪發出的類似感慨,都出自飽經風霜的老公公和掉了牙的貧窮的老婆婆的口,而現在說這話的,卻是一個生命剛剛盛開的大學生!她開始向他熱情地描述北京的雪景和自己的感受。
「我小時侯,最愛看雪後的景致。」姑娘說,兩隻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早晨起來推開窗子一看,外面到處是一片銀白,世界變得那麼清潔、純淨和恬靜!有一次雪後,我一個人跑到公園的松樹林中。北京的公園很大。那些松樹高極了,仰面望去,壓滿了雪的樹枝就像在空中盤旋,叫人頭暈眼花。夕陽把它們染成了粉紅色,而樹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卻是藍色的。我當時被一種莫名的神秘感所控制,一步步地往樹林深處走去。四周靜極了,我似乎聽到時間在靜悄悄地流逝。一棵棵高大的松樹崇高、莊嚴,默然不語地站著,我不由地又畏又敬。我慢慢地回過頭來看看:後面是我的一行腳印,在雪地裏顯得那麼孤單!周圍都是皚皚白雪,雪把樹枝都壓彎了。啊,漫無邊際的雪!我突然感到自己被人們拋棄了,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啊……』遠處只有回聲在回答我。樹上的積雪簌簌地落下來,灑滿了我一身。我害怕了,不知所措地哭了。後來,走過來一個大人,我還記得他的眼睛和你很相像。他手裏挾著一具畫架,把我領出了松樹林……」
他一面聽著,一面抓起一大把雪,放在手裏捏了又捏。他心裏美滋滋的,因為那個挾著畫架的大人的眼睛居然和他的很相像!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我要把它裝在信封裏寄回家去。」他凝視著手中的雪團,說道。「寄回家給媽媽看看:她還從來沒見過雪呢!」
「傻小鬼!」姑娘忽然伸出一隻手,在他的後背愛撫地拍了一下。「雪怎麼寄呀?到不了廣東就化成水了。」
真的,雪是不能寄的。可是「傻小鬼」這三個字叫得多麼親熱,多麼熨貼!那聲音甜膩膩的,好像是從姑娘的懷裏,從她的心坎裏唱出來似的。他忍不住轉過頭來看她。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的心頭頓時湧起一陣驚慌而甜蜜的波濤。愛神的利箭颼地同時射中了兩顆年華十八的心。就在這一刹那,從姑娘的眼睛裏,他認識了愛情,他體驗到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這樣幸福的時刻,一個人一生中只能經歷一回,而且還有不少人從來沒有經歷過,儘管他們已經是白髮蒼蒼的祖父了。
可是幸福不長久。平地起了一陣風。正如一支古老的民歌所描寫的:如今歡樂變成了痛苦……
光陰荏苒。現在他們都已經是三十歲的中年人了。姑娘應該變成母親了吧?啊,但願她做一個幸福的母親!他的耳朵常常聽到周圍不幸者憤憤不平的議論,尤其是那位被稱為「哲學家」的楊玄,說姑娘們都是健忘的,勢利的,愛慕虛榮的,一旦做了母親,就把一切統統忘光了,除非她嫁了一個不如意的丈夫,才會想起自己過去的朋友。這也許是經驗之談吧?他不敢反駁。但是他不相信,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姑娘也是這樣的人。不過,說實在的,他倒希望她把他完全忘了。只有完全忘了,她才有可能幸福啊!
他白天沒有時間想到她。可是到了晚上,卻常常在夢中和她相會。憑良心說,他不太願意見到她,怕的是醒來之後更痛苦。每當他們「會面」一次,第二天他就會顯得特別陰鬱。然而她卻常常跑到他的夢裏來,繼續和他攀談。就在昨天晚上,他還夢見過她呢。
「走吧,Маядрагаядевушка!」他喃喃自語地說。「走吧,My sweet-heart!Go to life to look for the happiness of your own。I am hopeless and helpless,and fate has crushed mein to powder。莫閣海!莫閣海!」
  他合上了書,從口袋裏摸出一片破紙和那支筆套破損了半截的鋼筆,開始寫起來。但是,真糟糕!鋼筆的墨水乾涸了。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用牙齒咬破左手的食指。血開始往外流。他一點兒也沒有感到痛。心的悲哀淹沒了一切。他用鋼筆蘸著血,寫出了一首詩:

你是秋夜的雨
綿綿不絕地灑落在我的夢境
沒有月光,沒有星光
在窒息的黑暗重壓下
輕柔的雨聲煩擾著我的靈魂
啊,但願明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讓和風驅散我這沉鬱的哀愁

他把詩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修正了幾個筆誤。心裏的痛楚似乎減輕了些。但是這晴朗的明天究竟什麼時候到來呢?他歎息了一聲,凝視著血詩苦笑地搖搖頭。眼前是茫茫的夜。萬物失去了繽紛的五色。在寒冷陰森的夜幕包裹下,一切歸於沉寂。他知道這是暫時的現像。黎明時太陽將從東方升起,穿過層層陰雲濃霧的阻攔照耀到他祖國的大地。那時,一切事物都要受到白晝嚴峻的檢驗,真的和假的,美的和醜的,善的和惡的,各自顯露出原來的真面目,虛偽的面紗在金色的霞光照耀下羞得無地自容,再也不能蒙蔽人們的眼睛了。那時百花爭豔鬥麗,群鳥飛翔歡唱,人與人都是兄弟和姊妹,彼此開誠相見,促膝相談,而不是互相猜疑、警戒和提防,你揪我,我鬥你。
他開始內心獨白,想像明天人們是怎樣生活的。他的思想漸漸地進入了心理學家稱之為語言前意識或潛意識的蒙朧狀態,用英語、俄語、漢語普通話和廣東方言混合成一堆大雜燴。為了讀者方便,茲整理如下:
「不是嗎?亙古以來,有過不少叱吒風雲的英雄豪傑,一旦登上龍座便誅殺昔日生死與共的弟兄們。他們被小人的諂媚和愚民的萬歲聲攪得頭腦發昏、發漲,竟然勒令日月服從自己的指揮棒,到頭來只落得個螳臂擋車的可悲下場。俱往矣!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可抗拒,縱然有活神仙下凡也休想阻止地球的自轉和公轉啊!」
他感到冷,這使得他的思維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但仍然不太符合邏輯。他繼續內心獨白:
「一天分成兩半,白晝將代替黑夜;一年又分成四季,冬天過後是春天。這是自然界的規律,誰也改變不了。但是對於人類社會的歷史來說,幾十年的時間只不過是『滴答』一秒鐘罷了。四季中我最喜歡春天,最厭惡冬天。從日曆上來看,早就到了春天了。不過這兒是北方,南國溫暖的春風一時還來不及吹到,所以早春仍然刮著西北風,天寒地凍,和嚴冬臘月沒有什麼區別。我怕冷。我也許今夜就要凍死在這兒,等不到明天了。多麼遺憾啊!我現在為什麼要活著呢?這麼痛苦、這麼恥辱地活著,如果等不到黎明……」
他又對著血詩歎息了一聲,沮喪地垂下了頭,陷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
「宋祖康!你在幹什麼?寫信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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