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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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到,我們師大的幾個人,除了王文貞,早飯一結束就來到了海棠叢下。這一會,民院的幾個也來了,但都沒有從前那樣歡快。
我仔細一看,馬剛、王雯麗沒有來,財經大學的瓦娜也沒有來,古麗說王雯麗退學了,馬剛是班長,系裡今日集體活動,也來不了。
楊紅蔓說瓦娜病得個把月了,才出院。大家埋怨說:「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去看看她,才盡些同學的友情。」
楊紅蔓說:「你們還不知道?瓦娜是個地道的中國人,典型的俄羅斯人的性格,要強得很。她不讓我說她有病。」
此時民院的幾個同學個個沉著臉,沒有一絲笑容。楊紅蔓說:「今天怎麼啦?兩個人生病,就把大家的興掃盡了麼?我們還是快談詩吧?今天談論古今的詠春詩怎樣?」
古麗說:「楊雪貞病亡了,我們怎麼高興得起來?再說你這題目也太大了,我們哪能知道的那麼多?」
我們幾個聽此消息,如遭電擊。鮑士奇說:「就是那個白族的,去年休病假的楊雪貞嗎?」
金芙蓉說:「沒錯,就是她,一朵金花就這樣凋萎了。這是她的最後一信。」
金芙蓉掏出了楊雪貞臨終前的來信。
楊紅蔓接信展讀,其辭曰:「詩社諸友共鑒:貞居僻地鄉野,已歷年餘。每憶海棠叢下之聚,方覺已享應有之歡。自得之情,言不能盡。貞去歲肝病,轉為腹水久矣。浩浩蒼天,將不容我;來生相會,望勿哀傷。懇望詩社聚會時,為我留一坐位,則余無遺恨也。雪貞草草於病榻。」
我望那信紙,只見那些字如斷梗飄蓬,毫無生氣,與昔日楊雪貞一手神清骨秀的王家行體相比,截然不同。幾個女生嚶嚶抽泣。
楊紅蔓又翻看信的背面,只見上面有楊雪貞家人的話,大意是:雪貞寫此信時,囑我們待她去後發出,十天前她已長眠地下,與永恆為伍。
一時間春光雖好,怎敵住無限悲哀。諸友均陷入傷心。金芙蓉突然暴怒起來:「都是這個官僚當道的國家害了她!你們想想在歐美民主發達的國家,大學裡會有許多肝炎、傷寒嗎?」
李鐵山說:「一時也改變不了這個國家,現在我們能為楊雪貞家做點什麼呢?」
我心想,要是張武在還能想法湊些錢,給楊雪貞父母寄去,可惜他既不在京,木子萍家又遭大難。真正是無能為力了。
古麗說:「是否湊些錢,給雪貞的父母寄去呢?」
李少川說:「寄點錢,杯水車薪的,不解決問題,更不能慰其父母失去愛女的哀心。我看這樣,你們民院的幾位女生,每月輪流以養女的身分,給雪貞的父母寫信。將來我們工作了,有了工資,大家輪流去看望她父母,以彌合其父母感情上的創傷。」
鮑士奇和大家都覺得這方法好,於是委託金芙蓉負責督促此事。鮑士奇又說:「今天看來大家心情都不好,那還有心思談論詩文呢?不如各自隨意走走,散散心,怎麼樣?」
大家當然沒意見。於是楊紅蔓帶金芙蓉、徐文去宿舍了;李鐵山、李少川、古麗說是要去西單書店逛逛;臨走時,古麗將我叫到一邊說:「雯姐真是可憐。」
我不解其意。她說:「其實她這次回家過中國新年,結婚了。也是沒有辦法的呀!這次病…這次病…」
我問:「什麼病?」
古麗說:「以後告訴你吧。只是她臨行前托我問師大幾位詩友好,尤其是你。因為她和你都詩社的老社員了。」
我說:「她這個人,長相好,情性純,操守貞,是個難得的才德女子。既然病了,川南山區能有什麼好藥吃呢?我們買些藥寄給她,如何?」
古麗說:「藥也能亂寄麼?你又不知她是什麼病?」
我問:「到底是什麼病,別讓我猜迷,好麼?」
古麗說:「以後會慢慢知道的。」
她轉身與幾個人走了。
海棠樹下,只剩下鮑士奇和我。良久,鮑說:「天民兄,這接連二、三的天災人禍,臨到我們朋友的身上。我們沒有能力從物質上幫他們,真慚愧啊!我看今後,我們將詩詞歌賦一類辭章之事,要往邊上放一放了。把辭章之事留給文學人,我們要往實務道路上走,像張武那樣。」
我說:「也有同感。章太炎早就說過,辭章小道,乃末技也。」
鮑說:「香山詩社也不解散,願參加的就參加。我們再結一個社,以實務為探討中心。」
我說:「現在快期末考試了,不如等秋天再考慮此事。」
我們一直談到中飯時,才離開海棠園。
幾天以後,鮑士奇在圖書館前碰到我,遞過二封信。打開一看,木子萍的來信,大意:現在已將家中弟弟、妹妹安置好,房子又倒了,鄉親幫忙,臨時蓋了二間草棚。張武同意她休學的想法,並表示多攢些錢,幫她的弟弟、妹妹蓋房子、上學等等。
水芳的信寫道:「我決定留下幫助木子萍,她一個人不足以操持這個家。我已寫信給家人與系領導,不管人家贊成與否,我會堅持留在青海木子萍家。古人有羊角哀、左伯桃生死之交傳為千古佳話,又有吳友安棄家贖友的仁義楷模。難道女子中就不能有這類人麼。」
底下她說,本村及鄰村有幾十個失學兒童,她與木子萍想辦個免費小學,當地鄉親特別歡迎此事,對她們很熱情,她又表示將來鮑士奇願去那裡則好,不願去則也不勉強等等。
我說:「這真是現代的女吳保安、女羊角哀了。沒想到水芳平素文靜的,看不出多大的勇氣與魄力。此時此事真叫人刮目相看。由此可知『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疾風知勁草』諸說,並非空話。」
同時,我心裡想,鮑士奇雖有仁慈心腸,但將來不見得去那偏僻的高原鄉村,於是說:「鮑兄將來如何打算?」
鮑士奇輕鬆一笑說:「將來是變化不定的。為什麼非我去不可哩?也許將來那裡的教師多了,木子萍弟弟、妹妹也長大了,水、木二人自動到外面來。也許將來我們有力量、有辦法既幫那裡的鄉民,又讓水、木二人回到城市。總之將來再說吧。」
學校的生活無非是讀書、討論、考試,日復一日,只有到了假期,才算有了較大的變化。這年暑假,我回到了離開三年的故鄉桃源縣。
縣城依舊是破爛不堪的,少許的水泥街道上塵土飛揚,土街道上更是高低不平,道邊、街邊,到處是垃圾雜物,幾乎沒有樹木,天熱得人終日流汗,滿城散發著熱哄哄的腐臭氣味。廣播喇叭整天在道邊播放官府的什麼要實現四化的牛皮,我心想覺得好笑,連樹都栽不好,還空喊什麼四化!
到農村後,我走訪了很多親友,我的舅舅,已有兩個病逝了。說起來,這時蘇北農村的生活與千百年來生活在落後地區的農民的情形一樣,飢寒交迫是常見現象,三十歲左右,人便開始衰老,五、六十歲只要遇上病,幾乎沒有不死的,因為即使是頭疼、發燒的小病,也沒有錢醫治,往往因此而小病釀成大病,直至死亡。
落後地區的農民或者說中國地區多數的農民,一生與貧困、飢餓、寒冷、疾病相伴,一般三十、四十歲就免不了哮喘、胃潰瘍、嚴重的風濕病等等。我的幾個堂舅舅跟親舅舅一樣,少年時只要我去他們家,就是有碗好些的稀飯,他們也捨不得自己吃,總會坐在邊上看著我喝下去。
想到這些親情,再加上讀了些書,明白他們只是幾億貧困農民的縮影,明白他們貧困的根因,真是心如撒上辣粉,又如遭萬箭穿擊,一股烈火常常燃起,恨不得立刻將不合理的體制砸碎。
有時我一人,或與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去墳頭前致哀。夏野到處鬱鬱青青,墳頭上也有青色,但這不再是詩人眼中的青色,在我心中勾起的只是無限的難過。有時突然天雨淋淋,總覺淒風苦雨也知同情黃土坯中的普通農民。
好幾個夜晚,我埋頭寫字,將自己的回鄉感受、悲痛心情告訴了各地詩友。其中我給鮑士奇的信中有這樣的話:
「此次返鄉,方深知詩詞文章不足以濟我同胞之困厄,從前兄所示之明教,愈覺高瞻遠矚,非研習實學,使用實學,不能生大同均富之實效。」@(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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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