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李斯事先已替我联系,来到鼎盛时,直接就跟其中的一位律师见面。我把准备好的资料交给他,律师随便翻了几页,就宣布可以签约,同时要我转一百万元人民币预付款到鼎盛的账上。
“你还没看完呢!”我手指厚厚的资料说。
律师莞尔一笑:“这类案子我们见多了,你放心,鼎盛不会看钱接案,如果没把握,给再多也不接。”
第二天办完转款手续,律师要我先回成都,说他们需要花时间做准备,老板已表态,届时会派最得力的律师前来办案。
在等待律师期间,阿塔从家乡回来。消息糟糕透了,我所说的那些宽慰他们的话,毕竟难以长久,两位老人又回到当初的状况,认定嘎登已如占卜师的推断,再也见不到了。整日里,阿爸垂头不语,阿妈不住地哭。阿塔能够做的,就是在阿爸阿妈面前反反复复地说:“我哥还活着!张哥正从北京请最好的律师,要救他出狱!”
去长途汽车站接阿塔时,我注意到她随身的行李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牛皮袋。一入家门,阿塔就迫不及待打开要我看:红珊瑚做成的长串佛珠、翡翠与玛瑙首饰、琥珀项链、白玉镯、宝石戒指……无一不是值钱的货。
“全部家当就在这里了,”阿塔慨叹了一声:“都是我哥给我和阿妈买的。”
“你带回来干什么?”我逐个拿在手上把玩着问。
“帮我卖掉,好付律师费。”阿塔把牛皮袋朝我面前一推。
我三下五除二,把这些已经取出的珠宝首饰,又重新塞回到牛皮袋里。多少有点生气地说:“我不缺这个钱,快收起来!”
几天后,我开车带着她去机场接律师,半道儿上,她塞过来一个黑塑胶包。
“就这些了,再多也没有了。”她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
我问:“什么意思?”
阿塔说:“卖了十二万,托朋友帮的忙。”
我闻言大怒:“哪才值这点钱,你不该卖!”
阿塔说:“这也是阿爸阿妈的意思,律师费我们要尽力承担。阿爸阿妈说,我哥出狱后,一定要加倍偿还你付出的钱。还说,你对我们的恩情就是再多的钱也无法偿还。”
我默默开车,心头热浪滚滚。到机场时,我把黑塑胶包放回阿塔手里,要她先拿着,等需要时再说。
鼎盛派来的律师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中年人,嗓音洪亮,一脸钦差大臣的神气,好像胸有成竹,我的信心随之大增。本来说好先去大海湾酒楼吃晚饭,再送律师去预订的酒店,阿塔坚持要在家里招待,她打算亲自做几样藏餐。也好,这样谈事不受干扰,便于熟悉、拉近关系。
由于我已经有了警惕性,往家开时,毫不费力就发现一辆跟前次类似的别克商务车跟在后面。同那次接嘎登时一样,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不过我没有吭声,怕吓着律师。正在考虑该怎么办,忽然手机铃响,有短讯到。我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举起手机查看,不知谁发来的,就七个字:
“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律师和阿塔,两人谈兴正高。镇定自若地,我把手机塞进裤兜。回到家里,阿塔钻进厨房,我招呼保姆给律师沏茶,又有短讯到,这次是六个字:“叫律师滚回去!”
整个晚饭,律师边畅饮茅台酒,边高谈阔论。阿塔听入了神,还不停问这、问那。我哼哼哈哈应付着,似听非听,一个念头死死缠住我:国安会不会对律师动手?阿塔察觉我脸色不对,悄声问:“你不舒服?”我含糊地答:“有一点吧,可能是累着了。”律师也投来关切的目光。我不想再隐瞒了,就把手机短讯栏打开,亮出那两条赤裸裸威胁的短讯给他看。
“哈!”律师非但不紧张,反而笑起来。
“我是来寻求真相、主持正义的,我的出现当然会让他们不舒服。”
他又连喝了几小盅茅台,差不多半瓶茅台已落进肚里,阿塔正要为他再斟酒,律师用手掌盖住酒杯:“不喝了,不喝了,明天还得起早办事。”
我忧心忡忡地说:“你千万要注意安全,他们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干……”
我眼前突然闪过绑架的场面:嘎登的四肢被拽着往楼下拖,他的头颅耷拉着,不时地撞击在石阶上……
“他们不敢动我。”律师显得毫不在意。
“我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
他返身拎过随身带来的真皮公文箱,打开密码锁,从中翻出一个信封,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声音突然压低了。
“这是我们老板父亲的亲笔信,你猜写给谁的?就是你提到过的那位副省长,他曾经是老板父亲的下属,关系至今很密切。我明天要去的第一家,就是省政府。”
我转忧为喜。多亏李斯出的好主意!到底是北京来的律师,做到了我想做却没做到的事。
“好哇!”阿塔更是手舞足蹈,欢呼起来。
“我哥有救了!”
律师伸出筷子,夹起一块酥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这事千万要保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等着律师咽下嘴里的酥肉后,我说:“还有阿塔挨打的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必须惩罚凶手!”律师说:“一件件来,先救嘎登。”
接着又讨论嘎登被抓的原因。我问律师的看法。
“刚才跟阿塔交流过了。”律师放下筷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桌面上,像打拍子似的敲击着。
“我赞同她的判断。很有可能,嘎登在朋友面前发了几句牢骚,对拉萨暴动谈了自己的观点,跟当局的腔调不一样。有人加油添醋,报告给了国安,嘎登就被当作分裂分子抓起来了。这类案子我们接触过一些,大都是家里的亲人,突然像嘎登一样‘人间蒸发’了。”
“嘎登会不会还有别的麻烦事?”我提到了国安老友所说的国家机密。
一串轻蔑的笑从律师鼻孔里喷出:“我太了解这些人了,一贯虚声恫吓。”
我疑虑未消,提醒他:“在对待那四个藏人和对待嘎登上,国安老友的做法可大不一样。”
律师停止了敲击,抡起胳膊打了个手势,表示我多虑了:“原因很简单,那四个藏人是干货,所以放掉了,嘎登才是肥鱼。”律师开始滔滔不绝。
“你的国安老友不会放过任何邀功请赏的机会,上次给了你面子,这一次就难了。嘎登在藏人中有影响力,当局就是要狠狠打击这样的人。更何况嘎登有钱,把他抓起来,他所有财产就都到了当局的口袋里。”
我浑身直打冷颤。阿塔呜呜地哭起来。
“你找鼎盛是找对路了。”律师开始安慰起我们来。
“根据我的经验,只要副省长做个批示,用不了多久,各方面协商一下,让国安找个台阶下,嘎登就能出来。”
夜深了,我开车送律师去酒店。一路上,他不住地夸奖阿塔藏餐做得好;人长得如何漂亮;斜眼看着我说羡慕我的好福气。我心神不定地随口应着,目光每隔十几秒钟就看一次后视镜。靠!那辆别克商务车又在尾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必须更换酒店。律师预订的酒店叫“富康”,普通的三星级。我立即想到了德国人开的酒店“凯宾斯基”,律师住进外资酒店,可就安全多了。这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我认识。
当务之急,是摆脱这条“尾巴”。开进富康的停车场后,我装作找车位的样子,车子缓缓地前进,我故意把车停到只有一个空位的地方,正好离出口也近。我保持引擎空转,同时要律师坐着别动,他一脸困惑看着我。别克商务车见我停下后,继续往前开,远远找到个停车位,停了进去。我一推油门,冲向出口,瞬间开到大街上,然后转入小巷,一路东拐西弯,甩掉了尾巴。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