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如焉(20)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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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七十年代初,与达摩一起读书思考的年轻异端分子,除了毛子,还有三四个——何其业,刘苏,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咏。说他们是异端分子,是对当时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网友们读了他们的通信,听了他们的密谈,看了他们的读书笔记,肯定会笑出声来,说,这不是比咱们那些学生会干部新党员还左吗?他们不可能理解,在那个岁月里,一个号称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马列主义政权,对它们的老祖宗马克思常常是左右为难,他们并不希望人们真正了解这个大胡子,更不希望别人拿了这个大胡子来质疑自己。它们只让别人信奉那个被它们包装过了的马克思。所以,马克思本人,也会常常给当作异端。当达摩他们最初读到那些没有被官方推出的马恩著作,马恩的通信,还有马克思年轻时候的《1844——哲学经济学手稿》的时候,大吃一惊。里面许多话,是那样的反动,关于出版自由,关于人的解放,关于道德,爱情和婚姻……但是读起来却是那样入眼入心。

达摩他们为自己的这个小团体起了一个代号:QM——“青年马克思”的汉语拼音缩写。言谈中就说“青马”。这让他们感到兴奋,也感到亲切。

七十年代之后,短短的几年,中国社会在暧昧,动荡,扑朔迷离中,发生着许多戏剧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有那种浪漫主义大师才能编撰得出来。常常让观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时,达摩因为出身好,年纪小,文革中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进厂,当了一个电工。毛子和小咏也先后回城,毛子分到服务行业,在一个澡堂子当搓背的,他后来开玩笑说,我那几年搓下来的汗腻子,可以塑一个领袖像。小咏也在服务行业,在一家面食馆端盘子收碗筷。达摩一伙去她那儿吃过三鲜面,在窗口取面的时候,小咏就进去了,拿过大师傅的勺子便给他们加潲子,待达摩他们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面,一碗就把人吃撑了。

几个人,就达摩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还是生产无线电产品——半导体收音机,高科技。达摩曾经给青马几个一人买了一台内部价的两波段收音机,可以收敌台,很便宜,十几块钱一台。达摩说,你们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要出卖我啊。还送了卫老师一台。

达摩回城之后,去看卫老师的时候就多了。

有一段时间,卫老师身体很差,由于长期清贫又无规律的单身生活,五脏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别是胃,几乎全坏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邻居用自行车拖到医院抢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点丢了性命。动手术的头天夜里,卫老师让邻居找到了达摩,这是卫老师第一次主动联系达摩。达摩来到医院,见到卫老师已是一张纸一样,又单薄又苍白,躺在病床上,被子平平的,没有身子一样。

卫老师见了达摩,苦笑一下说,没想到我身上还有这么多血,吐了大半脸盆呢。达摩握住卫老师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冰凉的手说,血这个东西,还生得出来。

临到达摩要走了,卫老师突然说,有几件事,想拜托给你。

卫老师说,第一件事,他家的南墙角,木箱背后,有一块砖,是活的,打开后,墙洞里有一个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来写下的一些东西。如果自己这次出不了医院,让达摩拿去。第二件事,那只皮箱的边袋里,有两张和孩子们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音信全无,现在早已成人。当初他们被前妻带走的时候,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对他这样一个父亲,怕是一点印象也不会有了。如果以后能够找到他们,把照片给他们。这两件事说完,卫老师又说,火化的时候,把那一听茶叶和他一起烧了。

达摩认真地说,那一包东西,您以后有机会将它们整理出来,公之于世的。那两张照片,以后也会由您亲自交给自己的孩子,不信,咱们打个赌?

卫老师笑笑说,我宁愿输啊。

卫老师果然就输了。

手术后,卫老师歪歪倒倒好长一段时间,竟又慢慢好起来。只是不再上班了。66年夏天那次游街之后,卫老师不再教书,先是住牛棚,扫操场,洗厕所,后来管教具管体育用品。洗厕所的时候,那些男生们常常三五个围着他,迳直朝他身上尿尿。管体育用品的时候,孩子们从他手里拿过篮球的第一的动作,就是彭地一下将他击倒在地,然后嘻嘻哈哈向球场跑去。他曾对达摩说过,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够将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党徒还要冷酷的人。这些孩子,将要带着这种冷酷慢慢长大,甚至走完他们的一生。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恐怖。

卫老师不再上班了,达摩他们就去得多一些。帮他做一些家务,有时也带去一些吃食。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说话。
从卫老师那儿,达摩了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来的电影,小说,教科书都不曾告诉过他的。文革之后,特别是林彪死了之后,卫老师高僧得道似的大彻大悟。他对许多问题的评述,常常让达摩心惊肉跳寒彻骨髓又思路大开。其中许多话,二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出来。

记得76年10月,北京传来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达摩刚一听说,就迫不及待约了毛子几个到卫老师家,几乎是哆哆嗦嗦讲了这个惊天大事件。

卫老师听完后说,第一,我相信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较量,可能会告一段落,但是往后如何变化,还要看。主要是看看如何对待他们背后的那个人,如何对待他们得以产生的制度。第三,不论这件事实际后果如何,但是这是一种非常手段,可以说是一种宫廷手段,会给历史留下太多后遗症,预示着中国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紧接着,这件事公开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游行,欢呼,聚会,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达摩他们也兴奋了,带了酒菜到卫老师家来。大家讲着大街上看来的景象。卫老师说,不要轻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轻易相信大众的情绪。中苏友好的时候,他们游过行,反对苏修了,他们也游行。文化大革命了,他们更是天天游行,开九大了,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也一样游行……卫老师说,让我们有节制地高兴一下吧。

毛子说,卫老师,您比我们有更多高兴的理由啊。

卫老师说,为什么?

毛子说,您不就是让他们这样的一些人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吗?

卫老师一笑,让我,还有许许多多与我一样或不一样的人受折腾,有他们,也有反对他们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样的。

对于这一类惊世骇俗的言论,便是如青马这样一些异端分子,也常常觉得过于偏颇过于尖刻。

有一次,也是为一个什么问题争辩了很久,毛子便问卫老师,您的一些思考,是否与您个人遭遇有关?卫老师狡诘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懂,你是说,我会不会夹杂个人情绪?我告诉你,没有不带个人情绪的思考,除非是机器人。

但是,如果个人的情绪个人的经验,带有普遍的意义,那它常常就会穿越许多迷障,看见深远处的一些东西。况且,我的这样一些说法,在前人那儿都找得到出处呢。

从七十年代初期以来,“青马”遭遇了外部和内部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也总算跌跌撞撞对付过去了,到一个新时期开始的时候,这个松散的小团体就自行消散了。

后来,他们得知一些同类小结社的命运,有的一直到英明领袖时期,还掉过脑袋,才后怕起来。(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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